经史百家杂钞卷二(第17/21页)

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卦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也。

苏洵/书论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

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极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曰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

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

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

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

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苏洵/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以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驱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

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吾告人日:“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邪?将不能也。

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日:“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礼曰:“必元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不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