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11/17页)

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由是言之,彼其于班氏相师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杀一切。又其言多根《六经》,颇为知道者所取,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数百千年无敢易其说者,所从来远矣。国家承平奕祀,列圣修礼右文,硕学鸿儒,往往多有。康熙、雍正之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类。纯皇帝武功文德,壹迈古初。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延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闳丽。胡天游、邵齐焘、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闳丽之文,阒然无复有存者矣。间者,吾乡人凌君玉垣、孙君鼎臣、周君寿昌乃颇从事于此,而周君为之尤可喜。其才雅赡有余地,而奇趣迭生,盖几于能者。夫适王都者,或道晋,或道齐,要于达而已。司马迁,文家之王都也。如周君之所道,进而不已,则且达于班氏而不为韩氏所非;又不已,则王都矣。

周君以道光乙巳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值皇太后万寿,天子大孝,锡类臣下得荣其亲,将奉诰命以归觐,出所为文示余。余乃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假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嗟乎!区区而以文字相讨论,是则余之陋而不贤者,识小之类也。

送陈岱云出守吉安序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日长至,翰林编修茶陵陈君奉命出守吉安。明日入谢,上曰:“礼官章上,汝妻与请旌表有诸?”即顿首敬谢:“臣源兖妻蒙恩旌表孝行。”“其可旌奈何?”则隐约情事,具对十一。上嘉叹,所以尉敕良厚。陈君出,涕泣告人:“天子乃能省源兖家事,源兖何以报?”

先是陈君尝大病,妻易安人倾死力营救,最后刲臂和药饮君。君病瘳而安人遘疾,又数月而生子,子生弥月而安人卒。余昔铭其墓,所称:“忧劳积剧,焉可支者”也。既归丧,陈君之母语其亲戚曰:“是善事我,又有功陈氏先祖。”语乡人亦如之。乡人上其行,有司以达于礼官,礼官章上,不数日。而陈君有吉安之命。于是陈君亦不自克。且曰:“吾有君亲殊恩,妻又贳我死。吾负三不报,其何以酬?”向人辄吁叹,日夜赚然内疚。亡何,将出国门。国藩乃进而称曰:

“子之方寸几矣,抑未知所持也。夫忠孝者,每事而迹之,则日不胜,要惟行吾心之不得已者,斯可矣。民之初,盖皆不忍于其所生。先王制为事亲之礼,温清而定省,疾则尝药,谏则号泣,因人之情而为文达之。其为事君也亦然。父母者,育我,天者,先父母而生我,君者,后天而成我者也。有不忍忘本于父母者,而后爱身以及子姓,有不忍忘本于天者,而后爱吾君以及人民庶物。故人而供弟子之职,出而力王家,勤民事。非直好为观美,内有所激发,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先王之教既熄,人不能自道于道,乃始慕名号而从事,其中则漠无所动。滫以养亲,而非必中有所爱;踧踖以觐君,而非必中有所敬。及其居官,朝令曰编保甲,夕令曰兴水利、复常平,择名号尤美者而张之,漫不省其所以然。外之标识如彼,内而隳坏如此。故名目者,所以丧人之良心而堕凡事也。仲尼曰:‘人而不仁,如礼何?’言本心既亡,不堪以文为涂附之也。贤者思以易之,独宜求诸心之不得已者耳。盗贼公行,不得已而立保甲;旱涝饥馑,不得已而兴水利、常平,行之不合,不得已而思,亟思亟问,必尽善而后已。锲而不舍,靡物不断。古有到臂疗病而立应者,彼迫于无可如何,其神固已深入金石矣。今或浮慕奇行而以号于众曰:‘吾将效刲肉故事。’要名之念炽于中,责效之情流于外,则临事必不为,为之且不应。然则子欲上不负君亲,下不愧令妻,可以知所从事矣。吾辱相知重,他无可言者。”至离合之故,则别系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