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叶盛兰往事(第9/23页)

一九五四年,组织上动员杜近芳加入共青团。她也很想入团,可又还拿不定主意,遂向叶盛兰讨教。叶盛兰听了,就撇嘴摇头。说:“你要入团?那么,将来连你的婚姻自由都没有了。”

一九五五年,中国京剧院到欧洲演出。一路上,叶盛兰对洋玩意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到了捷克,他提出要买羊毛衬衫,那时,没几个人知道啥叫羊毛衬衫。他的理由是“怕演员们晚上着凉”,希望组织能考虑一人买一件。到了瑞士,他提出要买瑞士表,还要求表商打折,再打折。看到资本主义国家的繁荣和先进,叶盛兰打心眼儿里羡慕。他对杜近芳说:“你看人家,路灯没明线,小汽车真多,真漂亮。一路上的景致多美。美得我都不愿睡觉,愿意看这些景色。咱们祖国多咱才能赶上人家这样呐!”接着,是一阵的唉声叹气。

在批斗叶盛兰的大会上,杜近芳把以上我所罗列的叶盛兰平素对她的谈话内容,揭了个“底儿掉”。她发言的题目就叫《我是党培养起来的》,洋洋洒洒数千言。全文共分四个方面:一、在思想上右派分子叶盛兰是一贯煽动我和党对立;二、在政治上右派分子叶盛兰想尽办法拉我上他的贼船;三、在艺术上右派分子叶盛兰对我实施暴力统治;四、在生活上右派分子叶盛兰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发言的结尾处,她义正辞严道:“我从各方面揭穿了‘是叶盛兰培养了杜近芳’的弥天大谎,并证实了右派分子叶盛兰怎样从政治到艺术毁灭杜近芳,已经是铁证如山——我最后再说一句:感谢党,感谢党对我的一切培养!”

杜近芳处于激昂状态,说得生龙活虎;叶盛兰陷入精神混乱,听得心惊胆战。“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知我者缘何如此情薄?原来亲密与仇视,赞美和污蔑可以在瞬间转换,而操纵转换的杠杆就是那无所不在的政治支配力以及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

【完了,完了】

据叶家的后代告诉我,叶盛兰每次从批斗会上回到家里,什么话也不说,就把自己关进卧室。继而,就听见他在里面跟喊嗓子一样,用小生念白的声音大喊:“我是谁?”“谁敢惹我!”“在上海的时候,谁敢惹我?”“我成阶下囚啦!”抑扬顿挫,且一声高过一声。

“这是哪一出呀?”叶盛兰的妻子问。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开门!”老伴儿说。“别管我!”依旧是小生的念白。“是不是疯了?”一家人心里都这么想。

叶盛兰喊够了,自己开门出来,也恢复了常态。全家和和气气地吃饭。每次批斗会下来,他都以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自把琵琶,灯前弹罢,春深不到家。”叶盛兰在释放,在宣泄,同时,他也在收拾自己,埋葬过去。

“反右”以后,画家许麟庐、萧盛萱和叶盛兰三个人有机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越说越高兴。许先生提议说:“咱们也唱两段,玩玩吧。”

自然是许麟庐先唱,接着是萧盛萱,最后是叶盛兰。这个唱一辈子戏,以戏为业的人一张嘴,竟不搭调。除了不搭调,嗓子怎么也不行了?他自语道:“完了,我完了。我的艺术也完了。”

面对叶盛兰的震惊和伤感,没有谁可以宽慰。是呀,艺术家即使再有名气和成就,一场政治运动下来,管保叫你光泽敛尽。从此叶盛兰的气候,四季只剩了一季。地是恒常的冬,永远缩手缩脚。这个“缩”,不只是四肢,还有灵魂。

二○○五年底,我访问近九十岁的马少波先生。告诉他,自己正在写叶盛兰往事。

我问:“您对盛兰先生什么看法?”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叶盛兰是个好人,耿直,坦荡。”我说:“盛兰先生到底怎么成了右派?”

他说:“谁让他和你父亲搞在了一起。你父亲也欣赏他,请他参加民主党派的‘鸣放’座谈会,拉他入农工党(即中国农工民主党),还给他个中央委员。诒和同志,你要知道,那时谁和你父亲搞在一起,谁就是右派。”停顿片刻后,遂又补充道:“一九五七年的‘鸣放’期间,在中国京剧院闹得最起劲的不是他。”

我问:“那是谁?可以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