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空一缕余香在此奚啸伯往事(第5/8页)

一天,儿子终于开口了:“我要离开石家庄。”

奚啸伯惊惧又伤感,说:“你母亲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只有我们父子相依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独一人,可怎么过呢?这儿的演出条件是差,可人家给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这样走呀!”

就这样,奚啸伯把自己一条性命和全部艺术交给了石家庄。

【寂寞沙洲冷】

一九六二年,五十二岁的他,从艺整整四十年了。他毕竟有文化,觉得已经很有必要对自己走过的路,做一番整理。四月的一天,当同辈艺人还在忙活着登台唱戏的时候,奚啸伯已经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号,开始口述历史,由弟子欧阳中石记录下来。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啸伯自己写的。全篇完成后,底稿留在欧阳中石手里,誊清一份后,他带回石家庄,准备将来作为《奚派艺术专集》的主篇。“文革”中书稿遗失,幸亏那份底稿在欧阳中石那里,保存完好。

一九六三年春,为了选拔赴京参加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河北省在省会天津市举办了盛大的现代戏汇演。那次共有六台大戏。有唐山的《节振国》、张家口的《八一风暴》和《杜鹃山》、天津的《六号门》等。此外,就是石家庄的由奚啸伯主演的《红云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戏,都要进行讨论,当时负责记录、整理会议发言的是尹丕杰先生。他虽是北师大毕业生,却又是个刚从劳教农场出来的“摘帽右派”。与会者都很清楚:《红云崖》这出戏绝无进京演出之可能,症结所在就是主演是个右派。

因料定《红》剧必遭淘汰,讨论会也开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规:讨论会记录稿要交给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顾地转身走了。尹丕杰正不知所措,忽见奚啸伯还在整理东西,便走过去说:“这记录稿交给先生好不好?”

奚啸伯脸一红说:“也好。”便接过去看起来。

少顷,他抬头问道:“这是刚记的吗?哎呀,这简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笔头功夫好了得!”然后低头又看了一会,遂抓住尹丕杰的手,说:“因为素未谋面,不知老弟的来历,请介绍一下。”

尹丕杰苦笑道:“我与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须生,我不过是饾钉小儒,在景县京剧团当编导,临时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啸伯沉吟不语,尔后话锋一转:“好,我单听听您对《红云崖》的意见吧。”尹先生谈了一大堆看法,还间杂提了一些修改建议。

奚啸伯听完,客气地说:“高见,高见。”又问:“您看过我多少戏?”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

“请评一评。”

“不敢,不敢。”

奚啸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说:“这样吧,我只就先生的唱工写几个字吧。”便从记录纸夹里抽出一页白纸,写了“鹤鸣九皋”四个字。

奚啸伯看后,说:“过奖,过奖。”

尹又写了“雁落平沙”四个字。

“啊,知音。难得的知音。”奚啸伯显然有些激动。

“先生别急,还有几个字呢。”接着写道:“寂寞沙洲冷。”

奚啸伯半晌无语,后长叹道:“命该如此。”说着将写着字的纸片叠起来,想往衣袋里放。

尹丕杰夺过来,撕碎扔掉。说:“无知妄见,不值得您保存。”

奚啸伯苦笑着,说:“对,对。”这时,会议室早己空无一人。偌大一间厅堂,奚啸伯神情萧疏,显得有些孤凄。

自一九五七年后,他就是一个寂寞的歌者。

【听敌台】

一九六三年下半年,石家庄京剧团被派到束鹿县新城镇去搞“四清”运动。奚啸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锻炼和考验,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那时,江青已在戏曲界发号施令,大力提倡现代戏,禁演传统戏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大家都不敢用老戏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啸伯听半导体收音机,无意中听到播出一段老戏。

一听:“昔日有过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到后来相逢在古城……”这是《珠廉寨》里老生的唱段,越听越觉得像是自己在唱。

再听:“一来是老贼命该丧,二来是弟兄得团圆……”他确认是在播放自己的唱片,心里害怕,但越怕越要听。这是什么电台?他决定听完:“劝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