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士彟之死(第8/14页)

他如履薄冰,却并未放弃希望,想凭自己的经济之才引起新皇帝瞩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上升之路早随着李渊的退位而终结。武德时期的朝政屡遭批判,他参与修订的《武德律令》被批得一文不值,昔日李渊最信赖的宰相裴寂流放岭南客死他乡,杨恭仁也被罢相,当年与武士彟一起投效李渊的同僚多被打发到偏远之地当刺史,太原首义也被说成是秦王策划的,太上皇的功绩尚不再提,更不消说那些攀附太上皇而起家的人了。

武士彟无法否认,这个踏着兄弟血迹走上龙位的李家二郎是有道之君,轻徭薄赋宽仁慎刑,大唐江山渐渐走出兵燹迷雾,迸发出未曾有过的耀眼光辉。然而朝廷却忘了利州,忘了武某人,他虽居都督之位,却被遗弃在遥远的蜀地。

直至贞观五年末,他终于获准进京述职,回到昼思夜想的长安。昔年李渊赐给他的宅邸久无人居积满了灰尘,那些随李世民攀龙升天的新贵早已不把他当大人物——这一年朝廷修订《氏族志》,李世民吩咐岑文本等编修者,天下名门当以李唐皇家为首,外戚次之,五姓名门尚在其下,似武家这等寒门小户连边都贴不上!武士彟感觉自己被打回原形,但他又敏感地嗅到“商机”,而且清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为了延续富贵,他振作精神付诸行动,豁出老脸到处游走,联络各地来京述职的朝集使奏请封禅。

天封地禅是帝王的至高荣耀,《史记》虽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但真正有幸封禅的却只有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秦皇嬴政统一六国、始开帝业,汉武帝刘彻南拓荒蛮、北征匈奴,汉光武帝刘秀允文允武、德冠百王;正因为这三位都是雄才伟业之主,使得后世帝王自惭形秽莫敢轻言,但哪朝天子不曾朝思暮想?李世民更是如此。依功绩而言,他一匡中原三百年之羸弱,与三位圣明帝王相比并不逊色。但功绩不能抹去弑兄逼父的污点,还有什么比封禅更能证明他上承天意?武士彟一箭中的!

李世民览罢表章谦逊推辞,但群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自豪和渴望。于是这次没人听圣明天子的话,大家在武士彟引领下奏请得更加恳切。在群臣的恳请声中李世民终于“动容”,但最后时刻魏徵站了出来:“陛下虽功高德厚,然我朝承隋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车驾东巡耗资甚大,必添百姓劳苦。崇虚名而受实害,陛下何忍?”就在魏徵谏言后两天,河南几个州出现洪灾——天人感应祸福相系,封禅乃是告成功于天地,如今灾害出现便是天地示警,封禅只能停止。一场劝进虎头蛇尾,武士彟没捞到半分好处,反倒越发显得谄媚渺小。

半个月后新任命颁布,武士彟调任为荆州都督。朝中没他的位置,他不是秦王旧僚,也算不得纯正的关陇贵族,更非文韬武略足以盖世的奇才,皇帝对他没好感,杨家自顾不暇帮不了他;如果说赴任利州尚有几分实际意义,改任荆州则纯粹是给他留几分薄面罢了。五十六岁的武士彟步履蹒跚离开了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已经死了……

如今太上皇龙驭上宾,李世民不必再为父子间微妙关系而尴尬,伟大的贞观朝还在继续,但一切与武士彟无关了。只要太上皇活着,谁也不能把武德旧臣一概摈弃。可李渊一死就不同了,任何先朝痕迹都可以擦得一干二净。武士彟怀病在心,闻听噩耗悲恸号啕,不仅是对故主的痛惜,更是十年来积郁的发泄!而释放之后便大口吐血,一病不起。

杨夫人请来不少荆州名医,但他们对这病都束手无策——武士彟根本不想活了,一心赴死谁医得好?

他毕生富贵托庇于李渊,太原邂逅使他从世道底层一跃成为新贵,李渊的恩情不亚于重生再造。更重要的是,李渊是他唯一靠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有心挑毛病,秃子头上也能揪辫子,即便李世民不为难他,也难保邀宠之徒不拿他做文章,小心谨慎也难免是非登门。快六十岁了,难道还等晚节不保?

结局有些惨淡,可是从一介小民跻身一品公爵,武士彟似乎也该满足了。但欲望是永无止境的,即便他拥有了今生富贵,却还在为武家的未来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