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5/8页)

诺门一面找密大证明他所做的生物化学试验有关公众利益不能中辍(据我所知这是真的),私自却和我说,他根本就反对韩战。

“你只能说良心上反战(conscienti ousobjector)”,我据在参谋大学所学解释,“他们仍可征调你入伍。或者派你做担架兵。”

“No Sir, not me!”诺门又带反抗式的声调说。他并且把左边肩胁抬高、右边肩胁抑低的表示一定要他入伍他将用这种姿态应付。

“诺门,”我还在说,“你不像一般文字里叙述的急公好义之美国人。”

“Sisgungpa-Rah, rah, rah!”他带讥讽的驳斥我所说的急公好义。

结果密大生物化学系的文件见效,博士候选人戈雷的指派序次降低,因之没有被征调,他才能与露易丝快乐地活下去。可是他带着反抗的姿态不说,诺门到底是一个诚实的青年人,事后他还是承认我所说非虚:美国在1953年已没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干劲”。在这50年代好莱坞出产的电影,已经显示民间对国际战事不再热烈支持,甚至质问指派小组的编派是否公平。

这样结束了我们在东安街六〇六号的第一年。入秋以后学声乐的彼德也没有在此住宿。亚瑟原打算继续攻读博士班。开课之后他接到国务院的通知,他申请参与在国外经理美援的工作已获通过,于是弃学从政,不日受训后走马上任驻节雅典。至此菲史房东又大贴广告,招募了四位新房客。因为不同的原因我和他们的交接较稀,住室内外没有以前的热闹。大卫和我则同为华裔也是资深住客,更因着同在卫理公会教堂合作社用餐,仍是朝夕过从,直到1954年夏天,我们都从密大毕业,取得学士学位而止。

以后看来才知道这不过是我以为我们已同时在密大毕业。

因为彼此没有家属来临,我们都没有去租袍服参加毕业典礼。我只在事后付费之后凭学生证赴注册处取得文凭。想象之中林也以同样办法取得他的文凭。

一年之后才从房东菲史夫人获知:大卫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并未毕业。至1955年他的衣服书籍留在室内,本人却不知去向。以后又有他新加坡的家属和密大以及津贴他上学的教会多方查访,始终杳无音讯。他手头无钱,也不能找到工作,何以能去得无踪无影,甚可置疑。可是一星期、十天、半月、一月,和半年迅速地过去,大卫·林就渐渐被人淡忘了。至此我自己也走到了生活上的危机和分歧点。我一面半工半读,一面也在黄昏与晚间带着女友去休龙河畔停车。自始我和女伴都知道我们两人匹配得并不适当,可是又舍不得分手。如是拖上两三年,最后还是诀别。我虽然至此尚未结婚,已深知离婚滋味。最近一位浪漫女郎在《纽约客》所写短篇自传,也说到她和男友分手时,其震撼有如好几个“深水炸弹”(depth charges)。我相信她所说非虚。

以后我搬到底特律做绘图员,与安亚堡的同学疏远,更将大卫·林摆在记忆之后了。

一天早晨看到《底特律自由报》之第二页,上面有大卫·林的大幅照片。标题是“隐士被发现”(RECLUSE FOUND)。这段新闻,读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安亚堡卫理公会的学生合作社占着教堂之一翼,除了厨房餐厅之外,也有游艺室、洗手间,侧面尚有一套房间,为一位监督员夫妇的宿舍。1959年,他们不时在夜里听到屋顶上有声响,他们疑有窃贼。只是既响又止,内外又无物件遗失,也就任之。直到午夜响声仍未停止,他们才报警设伏。有一晚午夜警察在餐室见有黑影接近储食物之冰箱,乃抽出手枪,吆喝:“站住!”此人束手就擒,讯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失踪已四年的大卫·林。

原来他在考试落榜不得毕业时将他的照相机、护照与身份证投沉在休龙河里,他只因无面见江东,不愿向给他奖学金的团体道及,又无其他出处,可能想到自杀,又无力下手。合作社的屋顶,在天花板上留有可能爬行的间隙,可由复壁推开进入。他起先爬进去藏匿在内,还在思量出路。可是身在异域,无钱无援,又不愿求乞他人,就只有永远地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