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6/10页)

“黄道光是什么?”

“阳光照在小行星带的细微冰尘上,反射出来的光就是黄道光。当天空很黑、很晴朗的时候,你偶尔可以看得到。”或者应该说,在时间回旋还没有出现之前,曾经可以看得到。现在还有黄道光吗?或者太阳风已经把那些细微的冰尘吹散了?“黄道光会从地平线升起来,仿佛地球在冬天里呼吸,吐出一口雾气,很遥远、很纤细。黛安对黄道光很着迷,她很专心地在听小杰解说。当年,小杰的解说还很能吸引她……其实,现在她还是没有摆脱小杰的魅力。她迷恋他的聪明。她爱小杰,因为小杰很聪明……”

“也许杰森的爸爸也和她一样,对不对?麻烦你再转过来,仰着躺。”

“可是他不应该把小杰当成商品,垄断他的聪明。他纯粹只是像看见宝藏一样给迷住了。”

“不好意思,看见宝藏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看得目瞪口呆。后来,风越来越大了,杰森的手电筒转过来照着白杨树林,让黛安可以看到树枝在风中摇摆的样子。”讲到这里,我的记忆忽然鲜明起来。我记得,当年那个年轻的黛安穿着一件至少大了一号的毛衣,手缩在羊毛编织的袖子里面,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仰起脸看着手电筒光束照射的方向,眼中反射出庄严的神采。“他教黛安看那些树枝是怎么摆动的。最粗的树枝摆动起来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而那些比较细的树枝就摆得比较快。因为每一根树枝和嫩芽都有杰森形容的一种‘共鸣频率’。他说,你可以把那种共鸣频率想象成某种音符。树在风中摆动的声音其实是一种音乐,只是频率太低,人类的耳朵听不见。树干唱出低音,树枝演唱男高音,而嫩芽就像是在吹奏短笛。他说,或者你也可以想象那是纯粹的数字,从风本身到每一片叶子的震动,所有的共鸣交织成一层又一层的计算,层层深入,无限繁复。”

“你形容得好美。”伊娜说。

“还不到杰森形容的一半美。你会感觉得到,他爱恋这个世界,至少,爱恋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形态。整个世界充满了美妙的音乐。哎哟!”

“抱歉,不小心弄痛你了。那么,黛安也爱杰森吗?”

“她爱的是身为他妹妹的感觉,她以他为荣。”

“那你也爱身为他朋友的感觉吗?”

“我想是吧。”

“而且,你也爱黛安吧。”

“是的。”

“她也爱你吗?”

“也许吧。我希望她是。”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冒昧请问你,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之间有问题?”

“你显然还沉浸在爱情中。我是说,你们两个正在恋爱中。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像一对在一起很多年的男女。一定有什么事情把你们分开了。很抱歉,我这样说实在很冒昧。”

其实她说对了,有什么事情把我们分开了。很多事情吧。最明显的应该就是时间回旋了。她对时间回旋有一种独特的、极度的恐惧,而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恐惧的原因。仿佛足以令她产生安全感的一切事物都遭到时间回旋的挑战与冒犯。什么事情能够让她产生安全感呢?我想,那是生命过程中的秩序、朋友、家人、工作和对一切事物的基本感知。当年,在爱德华·罗顿和卡萝·罗顿的大房子里,她对这一切的感知想必已经很脆弱了,也许那对她来说根本只是一种渴望,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

大房子背叛了她,而到头来杰森也背叛了她。杰森将许多科学概念呈献给她,仿佛送给她许多特殊的礼物。这一切曾经带给她许多安慰,仿佛牛顿和欧几里得共同谱出的一曲合缓的大调旋律。而如今,这一切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离。例如“普朗克尺度”:在普朗克尺度的标准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原来的事物了。例如黑洞: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密度将黑洞封闭在一个领域里,而在这个领域里,一切的事物不再有因果关系。当年,那只小狗圣奥古斯丁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告诉过我,每当她抚摸着小狗身上的毛,她就想去感觉它的心跳,感觉它活生生的存在。她不是去计算它的心脏跳几下,也不是去思考小狗身体的构成元素那无数核子和电子之间有多么巨大的空间。她希望的是,圣奥古斯丁就是圣奥古斯丁,自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而不只是结合了一堆骇人的器官与组织。她希望,在一颗垂死恒星的生命过程中,圣奥古斯丁并非只是那一闪而逝的演化附属品。她的生命中始终缺乏足够的爱与情感,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感受到爱与情感的短暂片刻,并且将那些片刻存放在属于她自己的天堂里,储存着,以便度过宇宙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