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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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到五丈原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里像是蓄积了太多悲伤,白石河安静地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泪。浪花穿透坚硬的石块,水汽蒸熨飘浮于河岸,周围的山麓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山势连绵有多远,雾气便有多远。塬上塬下的水雾连成了水帘,秋风荡了又荡,扑到人们的脸颊上,仿佛只要你来到五丈原,便会哭泣。

阳光在层云间积压渗透,透明的光线背后隐隐的浮现几片阴翳,有风自朔北荒漠吹来,也许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赶去中军帐,从堆放整齐的卷帙间迈步,径直走到里间。

潮热的中军帐内,费祎、姜维、杨仪和修远团团地围住诸葛亮,他竟清瘦得让人心疼,花白的头发仅用灰色帻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宽的肩上。身子虚弱到了极致,每动一下都要人搀扶,膝盖上兀自放着一册文书,却没有力气翻动,唇边有淡淡的红色,难道是血吗?

“坐吧!”诸葛亮费力地对他一笑。

李福压抑着满心的酸楚,抹了一把眼泪,哀凄地斜歪着坐下。

诸葛亮就着修远的手饮了口水,喘息道:“我说的话,你们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费、姜、杨三人同时清晰地回答。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卑职等现在就去筹备,不耽误丞相正事!”杨仪说,他脸上浮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

“好的……”诸葛亮的回答越来越小声。

三人起身拜了拜,反身便要走,杨仪当先跨步走在了费祎前面,竭力地压抑着喜色,迅速地离开了诸葛亮的视线。

诸葛亮把目光送给李福:“孙德,自成都而来,车马劳顿了!”

李福谦卑地笑着一让,便道:“陛下遣福省侍丞相病情,咨以国家大事!”他所来是为咨问后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达,总要拐两个弯。

诸葛亮淡淡地轻笑:“孙德来意,亮已自知,国家大事,实乃亮身后之事否?”

李福被说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见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钦佩,一派唏嘘后,诚恳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咨询国事,丞相百年后,有何言嘱托?”

诸葛亮费力地指着摆放在床头文书最上面的一卷简牍:“拿过来!”修远捧了简牍递给李福。

“这是亮的遗表,烦孙德呈给陛下!并请呈告,臣一身系为官家,不余资财,望陛下不可恩荫子孙过重,不使内外有别,亲疏有分!国家体制切毋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轻黜,陛下当能纳之!”他说得很仔细,每说一句都会停一下,是在积蓄力气,也是为了让李福能听得清楚。

李福的眼泪随即流下,哽咽着接过遗表,虔诚地揣入怀里:“丞相还有何吩咐?”

“请告诉陛下,臣有负陛下厚望,不能克复中原,还于旧都,愧对先帝托孤,愧对陛下圣恩,愧对江山社稷!”他连说几个“愧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周围的人都忍不住低声啜泣。

“望陛下毋以臣死为念,虚纳诤谏,宽容待士,臣当含笑九泉!”诸葛亮的眼底微微泛了一丝水波,他向内偏过头,把那湿润的忧伤按捺住。

李福一一答应,两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大帐内弥漫着强烈的悲伤情绪,所有的人都在呜呜哭泣。

诸葛亮把头慢慢转向那些哭泣的人们:“还有一事,也请孙德进告陛下,亮死后当葬在定军山,山可为冢,仅以时服殓身!”

他稍稍地立起了身体,微微露出了沉静的微笑,似乎看见了定军山的一脉水波,满地芳草,十二座山峰相连成蜿蜒长龙,登上高峰极目远眺,可以望得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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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内安静下来了,像是被哀伤的水流包围着,没有问事官员的问话声,没有穿梭的脚步声,也没有哭泣和叹息。

诸葛亮定定地出了会儿神,他望着空荡荡的中军帐,目光缓缓地转向床边的一扎文书,“修远。”他发出了微弱的呼唤。

“先生,你说。”这些日子修远几乎浸泡在眼泪里,仿佛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苦涩哀愁的泪水。

诸葛亮喘息出碎裂的声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