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掩阴事昏君戕无辜,暗诤谏贤相绝朝庆(第5/6页)
褒斜道为两水所连,南为褒水,北为斜水,两水夹在耸峙如云的山峰间。山峰对峙如勇士脊梁,漫长蜿蜒的栈道嵌在山腰上,仿佛烈士胸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千百年来,这里迎来了秦帝国的镳镳锐士,迎来了心怀壮志的大汉开国君臣,亦送走了无数经略天下的不世英俊。
褒斜栈道并不宽,最宽处只能行一车,很多地方太过艰险,不得已要下马步行。若遇着雨雪天,道路往往湿滑难行,非得提溜起十二分的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便会坠入崖下。蜀汉的北伐军队便从这逼仄栈道上缓缓推进,仿佛压在软管里的、已干了的膏油,非得用尽浑身力气,方能艰难地挤出汉中。
诸葛亮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一排旗帜扑向身后白蒙蒙的薄雾里,仿佛伸长的手,将视线逐次拉开了。只看见蜿蜒的队伍如长蛇盘桓,一径里向远方匍匐抛去,却又在山麓的拐弯处迷失了方向。风拍着巴掌迎面扫荡,士兵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敲得整个山谷微微颤抖。
大军已行进了五日,却仍然没有走出褒斜道,谷底的褒水在轻轻地叹息,仿佛在为远征的人们吟唱送别曲。
“先生,”修远从背后扶住了诸葛亮,他只觉诸葛亮的身上很凉,不禁担忧地说,“要不要歇歇?”
诸葛亮摇摇头:“不用。”
修远仍不放心:“可是道路崎岖,师旅远征,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亮沉定地说:“三军尚未疲,况我何?”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修远的肩膀,“走吧。”
他仰起头,山巅上有一线阳光闪了一下,倏尔,那光芒仿佛一线泉水,竟沿着山脊流淌而下,堪堪落在栈道上,把那颤抖的木板斩断了一个口子。便在那缺口之巅,一行飞鸟振翅飞去,像石头缝里喷出的一股泉水,直飞向天际尽头。清越又哀婉的鸟鸣被风吹落谷底,一一落在出征战士的甲衣上,褒斜道在前方伸长了它的身躯,那躯壳上填满了世人来来回回的足迹,有的中道而没,有的却持之以往。
他怔怔地盯着那数行高飞的鸟儿出神,却听见修远在身旁喋喋:“这路也忒难走了,堂堂丞相也要步行!”
诸葛亮微笑:“只你话多,三军将士都无怨言,你却怨天尤人。”
修远哼了一声:“我哪儿是为自己抱怨,我是担心你!”
诸葛亮仍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比这还艰辛的路也走过的!今日所行之道,乃昔日高祖出汉中之途,高祖若不行险道,如何能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修远嘟囔着:“又是大道理……”他挽住了诸葛亮的手臂,“待这一仗毕了,先生便歇些日子吧,总这么累死累活,让人好不忧心!”
“已歇了三年了,还歇?”
“才三年而已,何况休兵三年以来,先生真正歇过么?满朝上下,只你最忙。大小事一体交给你处置,比在军中还忙,忙忙忙,甚时是个头!”修远埋怨道。
修远的嗔怪让诸葛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修远争论,却像是被某个心事裹住了,陷入了沉思中。
修远因见诸葛亮长久不言声,好奇地问道:“先生你想什么?”
诸葛亮默然,若有若无地缓缓道:“我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奇事,说是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因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呃?”修远有些惊异,“有这事?”
诸葛亮的目光幽幽如雾,答非所问地说:“纵不能达成夙愿,便当慷慨赴死,亦为烈士之美,不是么?”
修远起初懵懂,忽然像被敲破了头,一刹的疼痛后是剧烈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一瞬间被那突如其来的沉重宿命感击倒了,他竟想要那么没出息地哭一场。
又一行飞鸟从山背后急遽飞出,宛如轻烟掠过,在天幕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它们能跨过褒斜道的险峻峡谷么,它们能飞到最终的目的地么?
诸葛亮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却忡忡道:“出了斜谷,该给陛下去信报平安。”提起皇帝,不放心的感觉在心底泛滥成灾,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晃了一晃,那让他难受起来。
他转过头,却看见姜维走了过来,他向姜维举起了手。
姜维越过两个士兵,走到他身边:“丞相,不过三个时辰,褒斜道即将行完,我军是否当在斜谷口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