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诸葛亮独力撑危局,刘玄德病中会吴使(第5/7页)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时间冲淡了失败的记忆,更奢望着自己把健康重新拥入怀里。那时,也许,也许他就该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温暖里,美美地睡一觉,再去寻老臣们彻夜畅饮,实实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轻时一样。二十岁的刘玄德,捧着阳光,在马上饮酒欢笑,一回头,时间在身后流淌为夕阳的余晖,他却不吝啬浪费。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头来过该多好,苍老的皇帝唇边挂着回味的笑,像个嫩翠的孩子。

暖阁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黄门跪在了门口:“陛下,尚书令李严有要事晋见!”

“嗯,让他进来!”刘备轻声道,抬头间,李严已走了进来,躬身一拜,规整地伏拜在床前。

“正方有何要事?”

李严道:“陛下,东吴遣使到来!”

东吴遣使!刘备微一立身体,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隐隐作痛:“他怎么说?”

“臣探问过,似乎孙权有修好之意!”

刘备如释重负地放开了手,一战下来,蜀汉元气受损,对东吴的仇恨已被惨绝的失败一点点挤走。他在病榻上辗转思索,惭、悔、哀、痛都袭绕心头,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势要踏平东吴的报复心。

九月,当他闻知东吴与曹魏交恶,曹魏三路大军攻伐东吴,他便知道,吴蜀之间的怨仇快要结束了。三个月过去了,魏吴战事胶着,彼此互有胜负,他们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给吴蜀的重修盟好带来希望。

“好!”他不沉不浮地说出一个字,“请他稍候,朕即去见他!”

“遵旨!”李严应诺着起身,离开的时候忽地问道,“陛下欲在哪里召见使者?”

刘备被问得一呆,是呀,在哪里召见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体沉疴,卧床不起,哪还有力气着衮服、加冠冕、登正殿而会客。可,如果将使者请到卧榻前,他心里又百般的不愿意,那隐藏不去的英雄气让他不想将衰弱的一面展露给对手,纵是撑也要硬撑下去,大汉皇帝怎能失了威仪气度。

他扶着隐囊坐起来:“朕去正殿召见!你去准备一应接待事宜!”

“陛下……”李严瞅着刘备满脸病容,扶着隐囊的手还在发抖,他怎能忍心让皇帝下床登殿堂。

刘备一拍床褥:“啰唆什么!朕让你办你就办!”

病困如此,还能拿出气势吼人,李严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趋步急走而出。

他刚迈出去两步,又折转回来:“险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何事?”

“黄权投降曹魏,叛国投敌,尚书台拟定章程,罪相连坐,收其妻孥。”

刘备微微一颤,黄权的投降却让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让他不寒而栗,他长叹一声:“不怪他,他孤悬江北,退路阻断,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负他,他不负朕。至于连坐定罪,就不必了。”

“陛下有宽容之心,然黄权已干犯国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黄权远在曹魏,此为事之无奈,其妻孥却不可逃法!”李严拗着声音说。

刘备看着李严咬着牙不容情的神色,心里隐隐猜到李严因和黄权有隙,便想借此报私仇,他很不悦,可却不动声色,目光一闪,轻飘飘地说道:“朕特赦。”

李严还想不屈不挠地进言,刘备却把脸也偏了过去,似乎不胜疲累,不想再说话。李严无奈,只好行了一礼,悄悄走出宫门。

刘备这才转过头来,向床边的内侍们伸出手:“衮服冠冕!”

内侍本想劝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改变,只好取来皇帝衮服冠冕,小心地托着刘备的手,织布似的缠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双脚,艰难地将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时也不敢太紧,松松地在下巴上挽了个节扣,十二串玉旒垂下来,将梳理平整的灰白头发挡住了。

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整齐,刘备扶着内侍的手缓缓站起,头一阵阵晕眩,双腿抖得立不稳。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挣,一步稳过一步地走了出去。

※※※

东吴使臣郑泉见到刘备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苍老的皇帝虽然竭力保持着帝王的威严,那乌黑的疲惫却从皱纹下钻出来,目光无神,眸子如同抹了滤干了光泽的黄油,头发像蒙了一层银霜,白得触目惊心,笑起来,嘴角打着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