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失三郡,隆中大谋遭重挫(第3/5页)

曹操听着宫女们的笑声醒了过来,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熟,头总在疼,脑髓一下一下地抽筋。他扶着头坐了起来,恰看见一盏风灯从窗前扶摇而升,像被无形细线拉动的一团橘黄火绒,向着高远的天际徐徐滑行。

他这一动,一众侍妾围上来,有的披外衣,有的递热巾,曹操觉得烦闷,觉得自己像埋进土里的骨头。

案上放着一盆金橘,个头很大,挨得也很紧,滚滚的模样像小孩儿嘟嘟的脸。曹操顺手捡了一个,掂了掂,凑到鼻边嗅了嗅。

这是孙权进献的贡物,一共一百斤,快马送到洛阳,到达目的地时,仍透着新鲜味儿,像刚从树上摘下,似乎还带着江南的烟雨气息,宛如碧波湖畔随风而去的芬芳。

香喷喷的贡物只是掩饰残酷真相的诱人轻纱,里边包着一个人的头颅和一封烫手的请表。

那颗头颅,曹操很熟悉,他曾做过那颗头颅五个月的主公。

他抚着那具装头颅的锦匣,伤感地念叨:“云长,云长……”

伟大的英雄,生时捭阖天下,死时却装在窄小的匣子里,像颗拔掉的牙一样腐烂掉,埋在或干或湿的土里。

曹操下令将头颅厚葬,他不会中了孙权嫁祸的小儿之计,更不做埋没英雄的恶举,失败的英雄一样值得尊敬。

在那份请命表里,孙权请他顺应天命,取汉自立。曹操读到此表竟自哑然失笑,他把孙权的请表宣示群臣,笑道:“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

可魏国臣僚却不那么想,汉家正朔早就是一具可以轻轻推倒的空躯壳,是曹操延缓了它的覆灭,忠心汉室相当可笑,识时务者都不再认同做汉臣。汉帝像粒飘在许都空旷宫闱里的灰尘,很多时候,人们常常遗忘了他,唯有每年几道例行程序的诏策上的玺印,提醒人们还有一个汉朝皇帝存在。

孙权的请表如同一颗爆竹,把人们心中一直想说但不敢说的大逆之言炸了出来,由侍中陈群起头,群臣纷纷劝说曹操代汉自立,有的进谏,有的上表,都做好了当新朝新臣的准备。性急的已经在谋划建安二十五年改元,还请太常挑个好年号。

臣僚们热情的拥戴像当年请封曹操为魏王一样,曹操没说可不可以,也不勒令群下勿发妄言,等着庙堂上代汉的氛围造足了,他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

只是一夜,所有人都明白了,朝堂上的造势像瓦解的高台,顷刻间沉默了。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终文王一生,他都是殷商的诸侯王,直到他的儿子武王继位,伐殷自立,最终建立了周朝。

人们都读懂了这暗示,曹操不做皇帝,可他把代汉自立的愿望留给子嗣。曹操会以汉臣的名分终结一生,他早就把自己安在喷焰的火炉上,只是不想烧得太难看。

曹操若当真代汉自立,天下没有人会惊异,会一如既往地咒骂他。但他选择了终身为臣,世人会怎么看他呢?或者会斥责他虚伪吧。

可谁会再为汉朝效忠呢?这个纸糊的王朝脆弱得不值得再费力支撑,不如摔烂了重新建立,高喊口号的忠臣们在王朝倾覆时,往往会第一个叛变。骨鲠之臣也许有,但成不了气候,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他们要么为旧王朝的覆灭殉葬,要么投身大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行宫里的灯光明亮得像升起了无数的月亮,响亮的爆竹声穿透宫墙,炸烂了天空肃穆的脸蛋。

曹操坐了一会儿,周围讨好的目光像一块块烧红的炭,炙烫了他苍老的皮肤。他避开她们的渴慕,从熏人的衣香丽影罅缝间望出去,外面烂漫的华灯像新鲜生命的第一口呼吸,吐纳出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愿景,他于是想从这个窠臼里挣脱出去。

他趿上鞋,一直走到门口,天空中摇曳着无数盏风灯,一点点光芒仿佛穿过锦衣的针,由一双无形的手牵引,远远地飘向望不到的天幕背后。

真是好夜景,天不曾寂寞,人间也沉浸在热闹的繁喧中,追名逐利,扰扰攘攘,一生忙碌到头,亦不知争得了什么、输掉了什么。

曹操匆匆地回想了自己这不平顺的一生,毫无疑问,这一生堪称辉煌。他已足够在史书里留下名字,后世人会读到他的事迹,至于是针砭抑或是赞美,他不得而知,也不能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