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良禽择木,张松法正谋献益州(第4/6页)
“孝直,是否嫌钱少,我们再搜一搜,必得给你解难耳!”奚落的笑声没完没了,惹得邻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热闹。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线般越织越长,法正一声也不吭,仿佛暴风雨中安静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捡起钱袋,古怪地笑道:“多谢诸君救急,法正没齿难忘!”
他把钱袋丢给伙计,指了指仍在捶胸大笑的酒客:“不够问他们要!”
他跨步出了酒楼,深厚的悲凉和浓重的酒意冲上头顶,他站不住了,似苦似喜地笑了一声,向一边重重歪去。
这一歪,却恰恰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本在摊边看杂货,不曾想背后被个醉醺醺的男人占了便宜,气极了,扬手给了法正一巴掌,怒骂道:“轻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个旋磨,脚底飘着站不稳,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摊污水里。外袍溅满了污垢,连脸上也淌着一溜黑泥,像浑浊的一行泪,那副狼狈样又可怜又可笑。酒楼里的客人听见外边吵嚷,也探出脑袋来看稀奇,乍见醉得颠三倒四的法正瘫坐在泥水里,满街人笑弯了腰,努着嘴巴指指点点。
法正动也不动,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讥诮中,像一坨肮脏的泥,受着天下人轮番的唾弃。街肆上穿梭着鲜衣怒马的富贵豪客,一个眼神,一个口吻都装帧着钟鸣鼎食的奢华,那种重裀列鼎的贵重,佩紫怀黄的尊荣是高天上乘风远去的纸鸢,于他像一辈子也穿不着的一件锦衣。他倒宁愿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污浊里,和那膏粱锦绣彻彻底底地隔绝开去,便将这飘茵落溷的悲绝进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还在乎抹上污泥么?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抬起头晃了那人一眼,觉着那人很眼熟,只是头昏脑胀,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听见那人焦虑地说:“主家,你怎么坐在这里?”
他记得了,是他家里的苍头法华,他把脑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说:“牵马来,回、回府……”
法华哭丧着脸说:“哪儿有马,马都被你赁去沽酒了。”
法正像鸭子似的“嘎嘎”笑起来,法华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来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华无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着街上人蜂虿似的扎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华已累得大汗淋漓,喘着气将法正挪去床上,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个天昏地暗,法华莫可奈何,搜来一只缺了口的铜盆放在床头。法正一会儿吐一阵,一会儿歪倒着傻笑,也不知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生出美好的幻觉,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着脸,仿佛颊上叮着一只蚊子。
法华辛酸地叹了口气:“主人,你忘了么,她走了一个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头捂住脸,半晌没发出一丝声音。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儿结着一帘蛛网,一只小蜘蛛抓不住网线,从空中掉落下来,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掠,又倏地飞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满脸的酒红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买臣妻,受不得贫贱苦楚,也好,从此了无牵挂!”他越笑越大声,死命地捶着床板,卧榻顿时“哐当”摇晃起来,唬得法华心惊肉跳,以为主人患了疯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法正把身子猛地转向内,微缩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阵又一阵地颤抖着。
法华眼角酸酸的,想哭却怕牵起主人的伤情,躲着抽泣了一声。他在心里很为法正愤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么出身朱门绣户,买个官身狐假虎威;要么舔着豪族的脚趾头挤进高门,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从,便遭人欺辱。论才学论抱负,自家主人比那些纨绔子弟强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盗跖暴戾恣睢,却以寿终,伯夷叔齐仁义,奈何饿死。
法正本为名门出身,祖父皆为清名令士,家学渊源,素有门风。至法正这一辈,因天下大乱,不得已避难益州。虽然法正自负才高,胸怀经纶,身负王佐之才,却因那骨子里不媚从的骄傲,言行过于狂妄,惹得他人厌弃,不得刘璋赏识,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郁郁不得志。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俸禄微薄,还要受着同僚的奚落鄙视,连妻子也养不起,便怀了破罐破摔的念头,每日醉倒街头,沉沦下潦,更为世人轻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