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诏权臣代笔读废帝诗圣上伤怀(第4/6页)

“停!”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

张鲸收了口,朱翊钧盯着问他:“张先生说天象有变,可有根据?”

张鲸答:“钦天监几天前上了一道条陈,言过此事。”

“怎么讲的?”

“说是天上出现了彗星,尾巴扫着了紫微星座,这种星象是有内侍欺蒙万岁爷。”

“胡说八道!”朱翊钧愤愤地骂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道,“张先生说的是,咱们这个内廷,是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冯公公不是已经大扫除了么!”

“大概张先生还嫌扫得不干净。”

张鲸随话搭话,朱翊钧眼皮子一动,他听出张鲸话中有话,但他虑着张鲸是冯保的亲信,不敢贸然探问,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言道:

“继续念吧。”

张鲸清了清喉咙,又一板一眼念将下去:

臣又闻汉臣诸葛亮云:“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臣等待罪辅弼,宫中之事,皆宜与闻。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与官壶内事,但有所闻,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习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举祖宗之法,奏请处治。

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专精神以广圣嗣,节赏赉以省浮费,却珍玩以端好尚,亲万几以明庶政,勤讲学

以资治理。

张鲸念完,却不见朱翊钧有任何反响。原来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开了岔,他在想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句话。按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内廷的太监与外廷的官员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举是为了保持朝廷的政体清肃,既不让太监干政,亦不让外廷官员干预皇室私事。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如今,张居正在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宫府一体的话,而且申明“此后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这奏疏,就等于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后果,朱翊钧不寒而栗。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张鲸早就收了折子,便心不在焉地问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张鲸答。

“待会儿,把张先生这道奏疏送往慈宁慈庆两宫,让两位圣母过目。”

“奴才遵旨。”张鲸停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万岁爷,如果太后娘娘问奴才,万岁爷是个啥态度,奴才该如何回答?”

“还是那四个字,依奏允行。”朱翊钧烦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张鲸收拾好折匣,正要告辞前往慈宁宫,朱翊钧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把他喊住,问道:

“朕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诗?”张鲸问。

“是的。”

“奴才查到了。见万岁爷没问,奴才不敢主动拿出来。”

张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洒金笺纸,恭恭敬敬递到朱翊钧的手上。

朱翊钧抖开一看,一笔圆润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了两首七律:

风尘一夕忽南侵,

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

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

山漏无声水自沉。

遥望禁城今夜月,

六宫尤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

笑看黄屋寄围瓢。

南来嶂岭千层迥,

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

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

惟有群乌早晚朝。

朱翊钧默看一遍,又吟诵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伤。沉思有时,他忽然从案几的镇纸下拿出一张笺纸递给张鲸,言道:

“你看看,朕这里也有一首。”

张鲸慌忙接过,一看是朱翊钧的手迹:

牢落西南四十秋,

归来花发已盈头。

乾坤有梦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前云气暗,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张鲸读着读着,一半被诗中的忧郁之情所感动,一半出自对朱翊钧心情的揣摩,竟然两眼一挤落下泪来,几滴泪珠打湿了笺纸,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下乞告:

“奴才该死,污了万岁爷圣迹。”

张鲸的这番表演让朱翊钧大受感动,但他并不表露,只抬抬手让张鲸起来,问他:

“你为何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