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五四:世界主义情怀的爱国运动(第8/10页)
当抗议巴黎和会列强的爱国运动声浪日益高涨之际,陈独秀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延续五年前《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思路,提醒国人爱国不是盲目的、无条件的,而是要以理性作为感情冲动的基础。他说:
要问我们应当不应当爱国,先要问国家是什么。……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53]
陈独秀的这种“理性爱国主义”背后所坚守的理性,正是以平等和自由为价值尺度的公理。五四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浪漫年代,知识分子们虽然屡经挫折却坚守公理,坚守那个时代的灵魂:世界大同的理想。
在天安门广场庆祝协约国胜利大会的演讲上,蔡元培称“欧战”的胜利标志着“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黑暗的种族偏见消灭,大同主义发展”。[54]一个光明的世界大同展现在眼前,令五四知识分子兴奋异常。他们之所以如此乐观,乃是相信一个“新纪元”、“新时代”、“新潮流”到来了。在1919年元旦之际,李大钊热情洋溢地宣告新纪元来了:“欧战”、俄国革命和德奥革命的血,“洗来洗去,洗出一个新纪元来,这个新纪元带来新生活、新文明、新世界”。从前讲优胜劣败、弱肉强食,“从今以后都晓得这话大错。知道生物的进化,不是靠着竞争,乃是靠着互助。人类若是想生存,想享幸福,应该互相友爱,不该仗着强力互相残杀”。[55]本来乏人问津的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也变得畅销起来。古代儒家的世界大同理想,经过互助进化论思想的催化,发酵为现代的世界主义乌托邦。五四知识分子的世界图景依然是进化论的世界观,但与清末民初相比较,推动人类进化的因素,不再是竞争,而是互助,不再是金与铁,而是道德与精神。世界大同的理想被重新赋予了现代秩序的正当性。梁启超热情洋溢地说:“我国人向来不认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而谓必须有更高级之团体焉,为一切国家所宗主,即所谓天下。……此种广博的世界主义,实我数千年来政治论之中坚。”[56]不仅是互助论,连五四时期谈论最热烈的民主,也被赋予了世界大同的意义。李大钊告诫青年说:“我们神圣的青年,应该知道今日的Democracy,不仅是一个国家的组织,乃是世界的组织。这Democracy,不是仅在人类生活史中一个点,乃是一步步的向世界大同进行的一个全路程。”[57]五四时期所追求的各种价值——自由、平等、民主、正义,条条道路通罗马,万条溪流奔大海,最后都归向了世界大同的最高理想境界。
在“新纪元”到来之际,许多知识分子纷纷憧憬各自所理解的“新文明”和“新潮流”。张东荪向往的是“第三种文明”。他将古代的文明视为宗教的文明,将近代的文明视为“个人主义与国家主义的文明”。“欧战”让第二种文明暴露了大问题,于是“第三种文明”将取而代之,这就是“社会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文明”。[58]当俄国革命的消息传到中国,激起了向往“新文明”的知识分子一片欢呼,产生了无穷的想象,无论是未来的马克思主义者,还是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民主主义者,都将俄国革命视为一种“新文明”的诞生。充满理想精神和浪漫情怀的李大钊,比较俄国革命与法国革命的不同,将法国革命视为国家主义的革命,而俄国革命代表了一种世界主义精神:
法人当日之精神,为爱国的精神,俄人之今日精神,为爱人的精神。前人根于国家主义,后者倾于世界主义;前者恒为战争之渊源,后者足为和平之曙光,此其说异者耳。[59]
世界主义精神是对爱国主义中之狭隘性的超越,世界主义的乌托邦内含着不同种族、国家与人民所共同追求的全球价值。康德当年设想的“世界永久和平”也是一种世界主义的乌托邦,它鼓舞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罗尔斯提出了实现全球正义的“现实的乌托邦”——万民法。当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近代崛起之后,人类社会需要世界主义的乌托邦主持全球正义,制约国家主义过度发展所带来的紧张和冲突。乌托邦是一套普世性的全球价值,是人类社会得以生存发展的共同规约。具有世界主义浪漫情怀的五四知识分子,他们的胸怀何其博大,不以一国一族的利益为沟壑,他们追求的是“世界主义的国家”,以普世性的全球价值为依归的民族崛起。这就是五四的爱国运动,具有世界主义理想的爱国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