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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季札不把儿子的尸体运回吴国,因为他认为,虽然骨肉埋于土中,但亡魂并没有随着也埋了进去,魂是“无不之”的。

《孔子家语》成书于魏晋时期,据说作者就是加注的王肃,其中所载故事多属虚构,延陵季子的说法或是代表着魏晋时期一些士大夫的观念。但这里的孔子却不是庄子寓言中的人物,他对季札的肯定,是有儒学本身的根据的。在《礼记·檀弓上》中,孔子恪守“古不修墓”之礼,即是大雨将要对父母之墓造成破坏,也并不营修,只是“泫然流涕”而已,因为从理性上,他认为父母的精魂并没有在墓中。

而季札的“无不之”说,虽然可以解释成“无所不之”,东西南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也可以解释成东西南北无处不在,是散了还是化了,随你去想,这就隐藏着一种更危险的思想,要把“鬼魂”推向不存在了。这在北齐时邢邵与杜弼的一场关于“魂无不之”的“名理”辩论中看得很清楚。邢邵是北方的大才子,文章识见,一时独步,他认为:季札说“无不之”,就是说灵魂要“散尽”,如果散了之后还能聚而为魂,那就不必说成“无不之”了。下面这句更与南朝的范缜如出一辙:“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魂无不之”就是“散尽”,“魂气归于天”就是消失于无形,最后归于无鬼。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北齐书·杜弼传》,这场辩论当时是不分上下,后来杜弼又与邢邵书信往复,继续论辩,最后“邢邵理屈而止”,大约是论“神灭”渐渐到了“无鬼”之时,对方已经扣来了“违孔背释”的大帽子,就只能住口了。

南朝范缜论辩的对手是佛教徒,北朝发生的则是儒学内部的论争,前者的神灭与否是宗教问题,而邢邵要坚持他的无鬼论,就要与社会的伦理挑战,这要比范缜更需要勇气和实力,自然也没什么取胜的希望。当然,即便是杜弼主张的“魂无所不之”,也是与“魂依于尸骨”的俗说不相容的。

另一种是“魂栖于主”,亡魂不依于墓中的尸骨,而是寄于那个木头牌位上。

此论之起,乃由于东汉末年时任司徒掾的蔡邕对“古无墓祭之礼”的揭出:古时帝王祭祀先人不在墓地,而在祠庙。蔡邕博学多才,当世无双,后代能并肩的也不多。他的说法在上层引起了重视,太傅胡广当时就对他说:“子宜载之,以示学者。”与蔡同时,据说还有些交情的曹操,做了魏王之后,遗令死后“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与《孔子家语》中的季札正同。而他的儿子曹丕,以帝王之尊颁《终制》,把蔡大叔的话引申得更透彻:“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为棺椁足以朽骨,衣衾足以朽肉而已。”这真让人不得不对这“贼子”刮目相看,陈寿那句“博闻强识,才艺兼该”的评语都有些不够分量了。

人死之后,魂飞魄散,如果不让它散入虚空,就要设“木主”,注入生人的精诚,以使精魂栖附于上。木主要奉之于祠庙,人们就要到那里举行祭祀之礼。而“体魄无知”,那个无灵的臭皮囊埋到土里,不过是为了让它速朽罢了(认真说来,不管附加上多么神圣的仪式和多么尊崇的情感,土葬和火葬、水葬、天葬、腹葬一样,我们先民的本始动机都是让亡人的尸体尽速销化),所以对葬地要“不封不树”,让大自然来把尸骨融合。如依此说,不但招魂之葬、衣冠之冢是胡闹,就是上坟扫墓也是多余的了。这样的理论,不要说民众,就是一般士大夫恐怕也不敢坦然接受。在《搜神记》等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中大量出现“鬼居于墓”的故事,其原因之一,应该就是对“古无墓祭”说的抵制吧。

二〇〇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