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件(第5/7页)
节日只有一天,其余的日子远没有这样风光耀眼。曲江会的狂欢气氛再浓,也掩不住无数下第者的落寞空虚。
这个以狂欢来做结尾的过程,一千三百年来带给人们的欢乐,和它所制造的痛苦相比,显得那样的短暂、轻浮,转瞬即逝。
生在科举时代的读书人,当他翻开书本的那一刻起,一种沉重的命运已经强加在他的头上。他会时时刻刻感到那种弥漫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的沉重压力,那就是功名。选择了书本其实就是选择了一场残酷的赌博,赢了,人生的一切荣誉、荣耀、光辉和绚烂都为你准备好了;输了,你永远是一无所有,陪伴着你的,永远是凄凉冷清。在这场盛大排场的赌博中,绝大多数参与者一败涂地。
我们可以进行一个约略的统计。以1850年的清代为例,当时全国的人口为四亿四千万。其中读书人能有多少呢?如果按一百比一的比例,将是四百四十万。考虑到中国社会重视对后代的教育的传统,这个数字也许偏低了,而这一年,通过种种考核,最后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只有二十二万四千人。在这二十二万四千人之中,选拔出了四千余名举人,二百多个进士。中举的比例是一百比二,而有幸金榜题名的概率是一千比一。也就是说,进入考场的人当中,百分之九十八以上与成功无缘。在这样的比率下,一个读书人在他的一生中达到自己目标的机会,像中彩一样偶然。从概率的角度说,一个人,从他选择了书本的那一刻起,他已经选择了失败。
这样暗淡的前景竟然丝毫不能影响人们的热情,只要一有机会,人们就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学堂。因为在这个社会,对大多数人来说,博取功名已经成为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机会。科举制在把机会的大门向每个人敞开的同时,却也封闭了人生的其他可能;这样一个豁达的开放式结构的制度,最后却逐渐紧缩成一张无形的巨网,网住了社会,缚住了历史。
毕竟前景太诱人了,毕竟有许多范进式的中彩者在做着动人的活广告。还有那么多的循循善诱。请听大宋真宗皇帝亲自撰写的劝学文吧: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即使把读书当做一种牟利手段也有其他手段不可比拟的长处。“读书不破费,读书利万倍。……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这首诗的作者看起来像是一位颇为精明的商人,你也许想不到,他居然是可以划入思想家行列的王安石。他意识形态上的对手司马光在这一点上和他倒志同道合,司马光也曾凑热闹写了一首劝学诗:
一朝云路果然登,姓名高等呼先辈。
室中若无结姻亲,自有佳人求匹配。
这些浅显易懂的宣传品听起来总有一种近乎哄骗的味道,就像拿块牛皮糖放在小孩子面前。功名取代了其他一切价值标准。不能不说,科举制客观上对健康人格起了极大的销蚀作用。
唐时的新进士们有一个奇怪的风俗,那就是及第之后,都必到平康里一游,平康里是个什么所在?“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进士郑愚、刘参等数十人,在春暖花开之时,选妖妓三五人,乘小牛车,到名园曲沼,“借草裸形,去其巾帽,叫笑喧呼,自谓之颠隐”。细一想,这一风俗的形成也有它的逻辑。只有这样,才能释放掉他们精神上的长期重压。
只有修养有素的诗词功夫才能够帮助士子们比较妥帖地表达他们一朝得中的感受:
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
还有那首著名的绝句:“昔日龌龊不堪言,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昔日的龌龊、屈辱就在金榜公布的那一瞬间魔术一样烟消云散永不再来,昔日那个任人嘲笑污辱的落魄举子在魔术师的手中被变成了万人翘首的天之骄子。十几年或几十年压在头顶的巨大压力一下不见了,人是不是感觉有点失重?这样迅速的解脱,有时竟一时让人承受不了,范进的故事并非是离奇的杜撰。《江南余载》记载:宋开宝初年(968年),齐俞中了进士。传胪之后出了宫门,骑马走着走着,越想越高兴,突然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最后一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落马下,当时昏死过去。幸亏众人抢救及时,才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