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第11/18页)
可是,四月初,当吴三桂来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时,突然遇到了从京城里逃出来的家人。这个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见到吴三桂就痛哭失声。
原来,大顺军入城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赃助饷,剥夺高官显宦们的家财来解决财政困难。吴襄虽有招子降顺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吴府现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荡荡。
吴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沉吟不语。他没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给他这样一份见面礼。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也不是太准。可是,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也许他到了北京可以摆平这些。突然,他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陈妾现在怎么样?”
家人告诉他,陈圆圆现在已经是李自成驾下“权将军”刘忠敏的人了。
轰的一声,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吴三桂眼前彻底崩塌了。吴三桂像被人当众打了一顿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庞一刹那涨得血红血红。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涨大了一倍。三十三岁血气方刚的吴三桂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奇耻大辱会劈头盖脸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贼,他把山海关拱手而献,他们却夺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什么封侯之赏,什么犒师银,都是敷衍,他们分明把他吴三桂当成了玩物!有生以来,没有人这么污辱过他!吴三桂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刀光一闪,面前的桌案已经被劈成两半。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
吴三桂出屋上马,调转马头。三万大军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直扑山海关。守城的农民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被袭杀殆尽,而闻讯应援的白广恩部,刚刚接近关城,也遭到痛击,竟然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少有人能成为吴三桂的对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际!
一场激战之后的山海关出奇地寂静,吴三桂一个人坐在大厅之上,没有任何人敢进来。他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运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现在,他只是一个因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无家可归了。
九
吴三桂多血质的性格特点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现出来。性格即命运,而此时,性格即历史。就在他冲冠一怒的那个瞬间,我们有理由相信,墨一样浓的愤怒淹没了他的理智,当他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被判定为一出悲剧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国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时,还有最心爱的女人。在这个条理分明的世界上,他丧失了经度和纬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标。
冲冠一怒使吴三桂永远地背负了历史的重债,他因此而成了所谓“民族的罪人”。不过,我却觉得他在这愤怒的一刻袒露出的人性底色是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否则这部历史就过于灰暗乏味了。这个由赤裸裸的愤怒驱动着的人一瞬间挣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层层伪饰,显露出未被阉割的真性真情。否则,我们可以设想,一个不是历史罪人的吴三桂是什么样的呢?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驱兵西进,与李自成激战于北京城下,以卵击石,壮烈殉国。一出情节单调重复的英雄剧背后是无意义的生命损失,对于历史进程不能有丝毫影响。
二、他忍辱负重,为了民族大义,唾面自干,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农民军将领前强颜欢笑,虚与委蛇,以此换取他们的一杯残羹剩饭。很明显,吴三桂在大顺政权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这样的话,吴三桂确是兼顾了民族大义和家身性命,可是这样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为卑琐?
愤怒很快就过去了。冷静下来的吴三桂又恢复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众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处境,他不甘处于被打击被剥夺的地位。他要对命运反戈一击,永不服输的他在绝望中竭力奋争,试图冲出命运为他设计的险恶陷阱。
十
甲申年1644年,四月十五日,清摄政王多尔衮接到了这样一封书信:
……流寇逆天犯阙……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之边门,欲兴师问罪,以慰人心,奈京东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北朝应恻然念之。而乱臣贼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胁西胁,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朝之报北朝者,岂惟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