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第2/3页)

不过,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却是,就算西班牙人攫取了海战的胜利,当和平最终降临时,欧洲的景象也不会与现在偏差太远。腓力和他的军事顾问们朝思暮想,渴望组建一支伟大的十字军,将异端彻底清扫一空,从而在基督教世界建立西班牙国王统御下的、由天主教支配的太平寰宇。而令德雷克及其清教同仁魂牵梦萦的,则是要将新教革命的果实散播到全欧洲,直至将敌基督从他的王位上狠狠推翻。两种梦想同样脱离现实。不管是天主教抑或新教,两大联盟都既缺乏必要的团结,又无法补充必需的军力。理念体系固然常常在传播时自我设限,却比人乃至国家更难以扼杀。在所有战争中,十字军式的圣战、为反对一种理念体系而发动的全面战争,最难企及胜果。其本质已然决定了,西班牙和英格兰之间的双边战争很可能无关全局,又由于人们的天性,甚至连这场战争留下的实际教训亦可谓无甚裨益。欧洲的大部分地区还将涉足另外一场战争,一场长达三十年的鏖战⑦ ,在此之后人们才终于认定,原来发动十字军圣战在解决观念的分歧上收效甚微,原来两派甚至更加繁多的理念体系可以并肩共存,而无须你死我亡、不共戴天。

然而在另一重意义上,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败又确乎是一件关键的大事。只是其中关键的意义之于交战双方而言,却不如对旁观者那么显豁。在两边的行家里手看来,格拉沃利讷的战果之所以令人称奇,主要是因为无敌舰队竟然依旧表现出色,丝毫不逊于先前。但是在陆上的英国和西班牙同胞并不能确定胜利的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至于两国之外的人民,就更加难以预测战争的最终结果了。法国、德意志和意大利一度只看见西班牙这位巨人迈步向前,从胜利走向胜利。命运、日益显现的神意、未来的潮流,似乎全然处在西班牙这一边,身为天主教徒的法国人、德意志人和意大利人都认为西班牙已经明白无误地被拣选为神之教会的捍卫者,并为此喜逐颜开,虽然这与他们看待西班牙支配俗世的态度大相径庭,与此同时,各地的新教徒则相应地感到惊恐万分、灰心丧气。当西班牙无敌舰队不远千里去往对方的领地,挑战英吉利海峡自古以来的主人时,即将发生的这场龙争虎斗便俨如一场上帝的审判,人们素来对于此类决斗心怀期望,相信上帝自会庇佑正义的一方。这个重大的时刻更因为预言该年充斥刀兵之劫的凶兆而更显庄严肃穆,那些预言是如此古老而又广为接受,甚至连最开明、最具有怀疑精神的人士也不能完全视若无睹。故而,当两支舰队终于赶赴约定的战场时,全欧洲都在屏息谛视。

在双方观察者的眼中,战争的结果还因为一场非凡的暴风雨而越发具有了确凿的决定性意义,每个人对此都坚信不疑。法兰西和尼德兰、德意志和斯堪的纳维亚各国的新教徒都怀着慰藉看到上帝正如他们一直认为的那样,千真万确地站在自己这一方。法国、意大利和德意志的天主教徒也几乎得到了相同的宽慰,归根结底,这至少证明了西班牙并不是上帝钦定的捍卫者。从那一刻起,西班牙的优势固然又维持了不止一代人,可是她的威望已然从顶峰滑落。特别是法国,自从亨利三世在布洛瓦用武力夺回权力后,便开始回归制衡奥地利家族的过往角色,只要欧洲的自由还在受到哈布斯堡家族的威胁,她就是这自由的首要保证人。可是如果没有英国在格拉沃利讷的胜利,如果这胜利没有因为来自爱尔兰的消息得以最终确认,亨利三世或许绝无可能鼓起勇气,挣脱神圣同盟的重轭,那样的话,此后的欧洲历史就可能彻底不同。

所以,尽管日后又发生了一系列漫长而非决定性的战斗,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败却的的确确具有决定性意义。它决定了已经没有人能够仰仗武力,重新在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众多继承者身上强加宗教的统一,假如有人以身犯险,也无非只会证明如今的事态乃是诸种可能的结果中最有可能的一种,若问何以见得,也许这正是每一场我们称之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争所揭示的全部。至于帕尔马是否有能力为西班牙重新征服荷兰和泽兰,就像他曾经克复南方诸省那样,我们永远不能知晓答案了。1588 年后他与机会彻底失之交臂;他本已薄弱的兵力又被大量抽调,以协助神圣同盟在与纳瓦拉的亨利的对垒中求得自保。经此一役,领土国家这种未来将会塑造现代欧洲的新型国家形式也已经开始呼之欲出,最终它将被冠以“民族”国家之名。1588 年以后的每一个主要国家现在不仅获得了自由,而且与日俱增地感受到了这种自由,各国将会孕育出自己内部的独特潜能,而无须再对任何从外部强加于己身的信仰体系唯命是从。由于欧洲的列强此时还不够强大,而且在接下来的数世纪中仍然没有强大到彼此之间可以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那么如何让各国拥有秉持不同立场的自由,同时却又不致落入彻底的毁灭,这个问题大可以留待祸患显露的那个世纪再做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