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艺术(第8/15页)

“这件作品表现了什么?”这一问题在评判19世纪中期的所有艺术作品时,不但问得合理,而且非常重要。一般回答总是:表现现实和表现生活。那时和后来的观察家在谈论这个时期的文学和视觉艺术时,嘴边通常挂着一个词:“写实主义(realism)。”这个词堪称含糊之最。它的意思是指企图对事实、形象、思想、感情、冲动等现象加以描述或再现,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准确的表现方式。其最极端的例子是瓦格纳擅用的主导动机(Leitmotive,用以回归主题情境或特性的音乐片段),每一个旋律代表一个人物、一个情节或一个行动,而且反复出现;或他表现性狂喜的音乐娱乐[《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e ,1865年)]。然而现实再现的是什么?而生活又像哪种艺术所表达的呢?19世纪中期的资产阶级对此左右为难,而这种窘态更因该阶级的胜利而变本加厉。因为资产阶级所渴望的自我形象阻止他们再现出所有的现实,只要那些现实与贫困、剥削和龌龊肮脏有关;与物质至上、放纵冲动、想入非非有关。因为尽管资产阶级信心十足,但上述现实的存在的确对他们造成威胁,而且资产阶级已感到稳定受到威胁。我们可引用《纽约时报》的一条记者箴言:新闻与“适合发表的新闻”是有区别的。然而,在一个朝气蓬勃、蒸蒸日上的社会里,现实不可能是静止不动的。写实主义该呈现的难道不是不尽人意的现在,而是人们所向往而且已在进行创造的美好未来!艺术能表达未来(瓦格纳又像往常一样说他代表未来)。简言之,艺术所再现的“真实的”、“栩栩如生的”形象,与格式化的、伤感的形象差别很大。资产阶级的“写实主义”,充其量是一种适合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的写实主义,如法国画家米勒(Jean François Millet,1814—1875)的《祈祷》(Angelus ),画中的贫困、苦役似乎都可被毕恭毕敬、顺从听话的穷人所接受;最糟也莫过于变成一幅充满感情色彩、歌功颂德的家庭肖像画。

在表象式艺术中,有三种方法可摆脱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一是坚持描绘、陈述所有的现实,包括令人不愉快的和危险的。“写实主义”遂转变成“自然主义”或“真实主义”(verismo)。这通常意味着在政治上有意识地批评资本主义社会,例如法国画家库尔贝的作品,作家左拉、福楼拜的作品等。有些作品本来无意抨击资本主义社会,例如法国作曲家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的代表作《卡门》(1875年发表,描述下层社会人们的歌剧),但公众和评论家对此颇为不满,认为这些作品政治色彩太强。二是完全放弃当代或任何时代的现实,不管其方法是割断艺术与生活的关联,尤其是与当代生活的关联(“为艺术而艺术”);还是故意采取闭门造车的方法[如年轻的法国象征派革命诗人兰波1871年发表的《醉舟》(Bateau Ivre )];还是采取幽默大师那种含混虚幻的手法,如英国的利尔(Edward Lear,1812—1888)和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以及德国的布施(Wilhelm Busch,1832—1908)。然而,如果艺术家没有退入(或进入)刻意的幻想中,那么其基本形象应该还是“栩栩如生”的。在这点上,视觉艺术遇到了重大而且致命的打击:摄影技术的竞争。

摄影术发明于19世纪20年代的法国,从19世纪30年代起受到公众青睐,成为本书所述时期大量复制现实作品的手段,并成为19世纪50年代法国的一种商业。从事这种行业的主要是艺术界的失意文人,例如纳达尔(Nadar,1820—1911),对他们来说,摄影就是艺术成就,就是经济成功。有些小企业家也进入这个开放的、相对而言投资不大的行业。资产阶级,尤其是踌躇满志的小资产阶级,他们希望获得更多的廉价肖像,这就为摄影术的成功提供了基础(英国摄影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生活优越的太太小姐和绅士手中的玩物。他们无非是为了实验的目的或业余爱好而已)。人们很快就可以看出,摄影术摧毁了表象艺术家的垄断局面。早在1850年,一位保守的评论家就说摄影肯定会严重危及“艺术的所有分支,诸如凸版印刷、石版印刷,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写实画、肖像画等”的存在。[15] 摄影完全是自然的翻版,把“事实”本身直接变成形象,而且似乎还很科学,传统的艺术怎能与它竞争呢(除了色彩可一比高下外)?摄影是不是会取代艺术呢?新古典主义者和(这时)反动的浪漫派艺术家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并认为这是人们所不想见到的。法国画家安格尔(J.A.D.Ingres,1780—1867)认为摄影是工业进步对艺术领域的不当侵犯。法国诗人兼散文家波德莱尔也持同样看法,只是他从很不一样的角度说:“所有配得上艺术家称号和真正酷爱艺术的人,是不是也该用艺术去搞乱工业呢?”[16] 他们两人认为摄影的适当角色只能充作一种辅助性的技术,和文学中的印刷、速写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