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胜利者(第8/11页)

如何对付西方这个问题已使日本苦思冥想几十年——至迟从19世纪30年代已开始考虑。英国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胜中国,充分展现了西方的成功之道及其潜力。如果连中国都打不过它们,它们不就是世界无敌了吗?加州发现金矿这件震动当时的世界大事,不但把美国带进太平洋地区,同时也使日本成为西方想要“开放”的市场中心,就像鸦片战争所打开的中国市场一样。直接抵抗毫无获胜希望,几次软弱无力的抵抗运动,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一味让步和外交回避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受过教育的政府官员和知识分子于是就是否需要进行改良,采纳西方相关技术,同时恢复(或创立)民族救亡信心进行激烈辩论,结果产生了1868年的“明治维新”运动,开始进行一场激烈的“由上而下的革命”。在西方开始入侵的1853—1854年间,统治集团对于如何应付外来侵略意见分歧,莫衷一是。政府首次征询“大名”的意见,多数“大名”主张抵抗或虚与应付。幕府此举说明它本身已不能进行有效统治,其军事政策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开支庞大,使日本行政管理体系的财政紧张愈益加剧。当幕府官僚暴露其笨拙无能之时,当其内部派系斗争日益加剧之时,中国适巧在英法联军攻击下再次败北,中国战败同时凸显出日本的弱点。然而由于对外来侵略的妥协让步,也由于国内政治结构日益严重的四分五裂,年轻的武士阶层知识分子开始有了强烈反应。武士在1860—1863年间,掀起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恐怖暗杀浪潮(既杀外国人,也杀不得人心的领导人)。自19世纪40年代起,爱国积极分子随时准备战斗,他们聚集在各藩和江户(东京)的武馆里研究军事和思想,在武馆受哲学家的适当影响后,又各自回到封建藩国,提出“攘夷”、“尊王”两句口号。这两句口号很合逻辑:日本绝不能成为外强的牺牲品,幕府既然无能,保守派自然就将注意力转向依然存在的传统政治力量,即天皇。天皇是理论上的最高权威,但实际上是无所作为、无足轻重的。保守派改革(或谓自上而下的革命)想要采取的方式可以说是利用恢复王权来反对幕府。外国对极端分子的恐怖主义做出的反应(例如英国炮打鹿儿岛),更激化了日本的内部危机,在内外交迫之下,幕府政权摇摇欲坠。1868年1月(即德川庆喜继任将军、孝明天皇驾崩、太子睦仁即位之后)终于宣布恢复王政,在某些强大势力和对幕府不满的地方官员支持下,经过短暂的内战,最终建立了王政,开始了“明治维新”。

如果说“明治维新”只是保守势力的仇外反应,那么它的意义相对来说就不太重要。日本西部的强藩和皇室公卿,特别是萨摩藩和长州藩,一向厌恶垄断幕府的德川家族,他们推翻了旧的幕府政权,但拿不出一套具体计划,好战而且代表传统势力的年轻极端主义者也拿不出一套计划。此刻掌握日本命运的主要是年轻武士(1868年时,他们平均年龄为30岁),他们在这个经济和社会形势日趋尖锐的历史时刻登上舞台。紧张的形势反映在两方面:一是政治色彩不太明显的地方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二是出现了由豪商豪农组成的中产阶级。但是掌握国家命运的武士阶层,他们代表的并不是社会革命力量。从1853—1868年,年轻武士(其中有几个最仇外的已在恐怖活动过程中被消灭)大多数已认识到,他们的救国目的需要靠有步骤地进行西化才能实现。及至1868年,他们当中已有几个人与外国建立联系;还有几个人到国外进行考察。他们一致认识到救国意味着要进行改革。

在改革上,日本与普鲁士有不少相似之处。两个国家都正式确立了资本主义制度,但都不是借由资产阶级革命,而是通过自上而下的革命,即通过官僚贵族的旧秩序,因为旧秩序认识到舍此无法图存。两国后来的经济政治制度也都保留了旧秩序的重要特征:一个纪律严明的民族,一个具有自尊的民族。这两项重要特征不但根植于中产阶级和新兴无产阶级的灵魂之中,同时也帮助资本主义(虽然并非故意)解决了劳动纪律的难题;解决了私营企业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官僚政府协助和监督的难题,以及经久不散的军国主义难题。军国主义可在战时显示其强大威力,也是激昂、病态的政治右翼极端主义的一股潜在力量。然而日本和普鲁士的改革仍然有所区别。在德国,自由资产阶级的势力相当强大,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个阶级,是支独立的政治力量。正如1848年革命显示的那样,“资产阶级革命”的确是可能的。普鲁士是借由下列两股力量的联合而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一是通过不愿意发动资产阶级革命的资产阶级,二是准备在不发动革命的情况下给予资产阶级大部分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的容克政府,容克政府以此为代价保存了地主贵族和官僚君主政体的政治控制权。这项变革并非容克阶级倡议的,他们之所以愿意改变只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被打倒,不会被变革埋葬(这得感谢俾斯麦)。而在日本,“自上而下的革命”的倡议、指令和骨干力量,都是来自部分封建领主和皇室公卿。日本资产阶级(或与资产阶级相等的阶级)只能在一个方面发挥作用:商人和企业家阶层的存在使得从西方学来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行之有效。所以“明治维新”不能被视为真正的“资产阶级革命”,甚至不能被称作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不过倒可看作与资产阶级革命相等的、行得通的革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