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第4/18页)

为什么有人把“美国国务院专家”对局势的展望视作替天行道的“天启洞见”?(Hughes,1969,p.28.)为什么冷静镇定的英国驻苏外交人员,在拒绝将苏联与纳粹德国做任何比较之余,却也在报告中指出,世界“正面对着一种可以称之为现代版的16世纪宗教危机,在这场现代宗教战争中,苏联的共产主义正与西方的社会民主政治以及美国版的资本主义为敌,共争世界霸权”?(Jensen,1991,pp.41,53—54,Roberts,1991.)如今回溯起来,事实上也极有可能。苏联在1945—1947年间显然毫无扩张之意,也不打算扩大它在1943—1945年间高峰会议为社会主义集团定下的地盘。事实上在莫斯科控制的国家及共产主义运动里面,各个政权往往刻意“不去”依苏联的模式建国,反而在多党制国会民主之下,实行混合性的经济制度。这种做法,不但跟“无产阶级专政”大异其趣,却“更趋于”一党专政的事实。在共产党内部文件里面,甚至将无产阶级专政称为“既无用处又无意义的举措”(Spriano,1983,p.265)。(事实上唯一拒绝遵从这项新路线的共产党,却是如南斯拉夫一类脱离莫斯科的控制,并为斯大林极想搞垮的革命政权。)更有甚者,虽说苏联军队是其最大军事资产,可是苏联军队复员之速却不下于美国,红军人数由1945年最盛时期的1200万人,到1948年,已经骤降为300万人。这一点甚为外界所忽略(《纽约时报》,1946年10月24日;1948年10月24日)。

因此就任何理性的层面探讨,当时的苏联,其实对红军占领范围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眼前的威胁。当时,筋疲力尽的苏联正力图从战争的灰烬中振作起来,它的国民经济一片凋敝,政府的信用除了在苏联以外完全扫地,完全失去了向心力。至于西部边陲一带,更与乌克兰及其他各种民族主义的游击武装多年龃龉不断。它由斯大林独揽大权,而斯大林对外是力避冒险添乱,对内则残酷无情(参见第十三章)。苏联对外援是求之若渴的,因此在短时间之内去冒犯唯一有能力向它伸出援手的超级强权美国,自然无利可图。身为一名共产党人,斯大林当然相信共产主义最终必将取资本主义而代之,这一点毋庸置疑;从这个信仰出发,两大制度之间任何形式的共存必难长久。不过正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斯大林手下的计划专家,却不认为资本主义已经陷入危机。他们显然相信,在美国霸权撑腰之下,资本主义还有好长一段路可走,因为当时美国财富及势力的增幅之大,实在太明显(Loth,1988,pp.36—37)。这一点,其实正是苏联担心的要害。[5] 苏方在战后采取的姿态,与其说是野心勃勃的攻势,倒不如说是但求自保的守势更为贴切。

总之,尽管苏联自顾不暇,但是形势使然,双方却不得不都采取对抗的政策。一方是苏联,对自己朝不保夕的地位心知肚明;另一方则是世界超级强国美国,对中欧和西欧瞬息万变的局势,以及亚洲大部分地区扑朔迷离的政局也同样不安。就算没有意识形态牵涉其中,对峙局面恐怕也难避免。1946年初,美国外交官凯南(George Kennan)首先提出并为华盛顿当局积极采纳的“遏制政策”(containment)。凯南本人,便不相信苏联真的在为共产主义“理想”卖力,而他自己,更不属于任何意识形态战争的先锋,这一点从其日后职业生涯中可见一斑(唯一的例外,是他对民主政治的评价甚低,因此大加反对)。凯南其人,其实只不过是一名由旧式权力政治学派出身的苏联问题专家,美国驻欧人员之中不乏这号人物,在此类人眼中,沙皇俄国派,或是布尔什维克派,都属于一个落后野蛮的社会。而俄罗斯人向来便有一种“缺乏安全感的传统直觉”,其统治者更是一群充满了这种恐外心理的人。这个国家,总是自绝于外面的世界,一向为独裁者所统治,总是处心积虑地从事死亡斗争,很有耐性地等着对手彻底毁灭。既不合作也不让步,判断和行动,从不诉诸理性,只能听凭武力,硬碰硬地解决。在凯南眼里,共产主义无疑火上浇油,更大大地增加了旧俄帝国的危险性,因为它标榜着举世最最无情的乌托邦思想,即垄断全球的思想意识,为这个举世最最凶残的势力添翼。因此依照凯南这套理论实行起来,便意味着唯一能与苏联抗衡的强国美国绝对不能有半分妥协。无论苏联是否信仰共产主义,都得将之“遏制”,以防其毒素影响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