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国告终(第5/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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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时实际状况而言,亚非和拉丁美洲各国的命运,可谓全部操在北半球少数几国手中。各国上下,也都深切体会处处由人不由己的悲哀。更有甚者,(除了美洲地区以外)多数国家不是被西方势力直接占领治理,便是受其辖制支配。人们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本国政府的管辖权犹在(例如“被保护国”、土邦等),保护国代表大人的“忠告”,却不可不仔细聆听。即使像中国这样依然享有独立地位的国家,外人在境内也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治外法权和征收关税权。外侮如此之甚,逐外之思自然难免。不过中南美洲则不然,该处全数为主权独立的国家。只有美国抱着老大思想,把中美洲小国当作自己事实上的被保护国。美国这种当家老大哥的心态,在20世纪的前三分之一以及最后的三分之一时期中表露得最为强烈。

但是1945年以来,原殖民世界已经全然改观,纷纷变为一群在表面上享有主权的独立国家。以今日的眼光回溯,这个情况似乎不但不可避免,也是殖民地人民长久以来期望的实现。就某些有悠久政治实体历史的国家而言,此言自然不是空话。比如亚洲诸大国中国、波斯、奥斯曼,其他或许还有一两个国家,例如埃及也可包括在内。其中尤以由绝大多数单一民族组成的国家为最,例如以汉族占人口大多数的中国,以及以等于伊朗国教的伊斯兰什叶教派(Shiite)为主体的伊朗。这一类国家的人民,对外人普遍具有强烈的憎恶情绪,因此往往易被政治化。难怪中国、土耳其和伊朗三国,成为由内部爆发重大革命的舞台。然而这三国实属例外,因为所谓建立于永久领土的政治实体,外有固定疆界与其他政体相隔离,内受独一性常设政权的统辖治理,即一般理所当然认定的独立主权国家的观念,对其他绝大多数殖民世界的人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可言。即使存在,一旦超越了个别村庄的范畴,这项观念便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在拥有永久性及固定性农业文化的地区亦然)。事实上,即使当地人民具有“我群我族”的意识,比如某些被欧洲人以“部落”之名称呼的特定结合地区,既与其他族群共存、杂处并分工,却在领土上分隔的概念,往往不可思议,超出他们所能领会的范围。在这一类的地区,唯一能为20世纪独立国家形式奠定基础的疆界,只有西方帝国侵略竞争之下产生的势力范围。外来的势力将这些地面任意割裂,分疆划域,通常却完全不顾当地固有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因此,殖民结束后的世界,几乎全然依照当年帝国主义时代遗留下来的疆界。

更有甚者,第三世界的人民不但对西方人深恶痛绝(痛恨的原因不一:有的在宗教立场上痛恨这些不信其教的西方人;有的则痛恨他们带来种种无神邪论的现代发明,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秩序;或单纯出于对一般大众生活方式改变的抗拒,认为种种改变徒然百害而无一益——这种想法,其实不无几分道理),本国精英阶层以现代化为唯一途径的信念,老百姓也极力反对。在这种思想观念不一的状况之下,要想组成共同抗御帝国势力的统一阵线,自然极为困难。更有甚者,在某些殖民国家,即使殖民统治者对当地人无论尊卑,一律视之为劣等民族予以轻视侮辱,也依然难唤起全民团结起来共同对外。

因此,在这一类国家里面鼓吹国家运动的中产阶级,其主要任务便是如何争取传统人士及反对现代化的大众的支持;与此同时,却又不致破坏本身设定的现代化大计。早年印度兴起的民族主义运动人士之一,如火气十足的提拉克(Bal Ganghadar Tilak,1856—1920),在争取中低阶层广大民众支持一事之上——而非只图争取位于印度西部地区的乡亲——掌握的方向便极为正确。他不但捍卫印度圣牛及10岁女童即可结婚的传统,面对“西方”文明及崇拜“西方”文明的本国人士,他更力主古老印度文化或所谓“雅利安”文明及其宗教的优越性质。印度民族运动主战派的第一个重大阶段,出现于1905—1910年,主要便以这一类“本土性”的名目发动,甚至连孟加拉的那批年轻恐怖分子也不例外。最终圣雄甘地动员了印度各地的村落和市集,数以百万的印度老百姓,都是受了他由印度教优越性为出发点的观念的感召。同时,甘地也同样注意不致失去与现代化派人士联合,并充分认识到其的必要性(就实际意义而言,甘地本人其实不失为现代化派的一员)(参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三章)。此外,他极力避免与印度境内伊斯兰教民众的对立——主张武力建国的印度教革命主张先天便具有反伊斯兰教倾向。甘地一手将政治人物塑造为圣人形象;他的这项运动,主张以集体的、消极的手段,达成革命的目的(即其“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更有甚者,他还巧妙地运用了正在发展演变中的印度教本身。因为在印度教千变万化、无所不包、含糊混沌的面目及教义中,包含着接纳改革创新的潜在力量。甘地便充分利用并开发了这股力量,从中完成其社会性的现代化运动,例如对印度传统种姓制度的扬弃就是如此。然而晚年的甘地,在被刺之前,却承认自己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刺杀他的凶手,原是遵循提拉克一派的传统,主张印度教排他独尊地位的主战分子。甘地知道,自己最中心最基本的努力到头来还是落空了。就长远观点而言,广大民众之所动,与强国立种之所需,两者之间终难于协调。最后,自由独立后的印度统治者,属于“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希冀恢复古印度光荣”的一群人。他们“对印度的过去,既无感情共鸣,也不求了解认识……他们的目光,对准西方;他们的心灵,深受西方先进的吸引”(Nehru,1936,pp.23—24)。与此相反的,在本书写作时,主张提拉克反现代立场的传统派,依然有好战的印度人民党(BJP)为代表,即使到了现在,他们始终是一般反对势力的中心,也是印度境内的一大分裂力量。其分裂性的影响,不但存在于广大百姓当中,也可见于知识分子。圣雄甘地曾想将印度教建立为一个同时保有民粹传统,并具有革新进步双重精神的新文化。他这项短暂的努力,从此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