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南杂谭(第5/7页)
所以那时候变得太厉害了。很少变这么厉害的。那种思想,很复杂。你说吃饭吧,吃什么都有,广和居啊,后来广和居关门了,没人吃了,那儿净穷人。注178还有挺有意思的,老便宜坊,鲜鱼口路北口那儿,注179不得了啊,好买卖,后来不行啦,南城没人吃了也就。就仗着各地的棺材铺,卖棺材,后来没人吃了。
定:没人吃是指的抗战以后吧?
刘:不是,我小时候就没人吃了。那好像就是民国初年的时候,就没落了。清朝的时候还行,会馆的举子啊,康南海不就住那儿么,南海会馆北边点儿,北半截胡同,里边卖吃的卖什么。到我生下来之后,就不成了。
定:可我记得很多书上都说北京城最好的时候是20世纪30年代啊。
刘:那时候就是前门大街那块儿,王府井那块儿,那块儿繁华。唱戏的不都在那块儿吗,那块儿有东安市场啊,灯市口,那块儿很繁华,摩登,洋派,很洋派,东安市场里边的买卖是很旺盛的。东城里边有四霸天,有一个郭纪云图书馆,注180在灯市口,可是算东安市场的一霸天,霸占着金融的买卖,都得买他的债。第二一个是森隆注181。第三个是最有意思的,就是长春堂老道,就在一小玻璃房,那算一霸。注182还有一个大概就是卖点心的,那算四霸天。
定:那个长春堂老道,他的买卖在什么地方?
刘:他的买卖就那么一点儿。霸道啊,你要开买卖得给他上供啊,得给他钱,要不他给你拆台。张老道。
定:森隆也是一霸天?
……
刘:北京好多阔家都是书吏出身,浙绍人。我说一笑话,这大孙少爷娶媳妇。他们家(至少)得有五房,大房这大爷死了,他是承重孙,注183到他娶媳妇呢,抬轿子太古老了,怕人笑话,得坐着花马车。但是他们家里又想,不坐轿子不吉祥,所以在大马车里边又搁了一个轿子,这还不要紧,那阵儿新媳妇必须得穿棉裤。
定:那要是夏天呢?
刘:夏天也得穿棉裤,就好像是金银满库,这闹不清楚。(新媳妇)就穿着棉裤,坐着马车里边的轿子,搀下来已经不行了,中暑了,清醒了半天,这才拜的堂。这大孙少爷一直在附中上学,比我还矮几班,他觉得要是能在附中当一个老师,能在上头讲课,就是最得意的事情了。结果他做到了,上的师大,当了教员,他就满意了,他们家里也觉得很不容易。后来“文化大革命”,坏了,是吧,他必然得坏。后来“文化大革命”过去了,他也病了,病在床上,他是老教员啦,学校(的人)都去看他,(模仿嘟嘟囔囔之声):“我要争取入党”,还入党哪!(众笑)
所以我说啊,就那么一个大少爷。他们家的老学保,就是老家人哪,在他家侍候好几辈的那种老家人,戴着白胡子。他家旁边隔壁也是个阔人,有个厨子,这两个人没事啊,因为不能上院里去,两人就在门口交谈交谈。那天厨子又来了:“你们家那大胖少爷怎么着了?”还得“怎么着了?”他的回答太妙了,那老学保:“大口吃菜。”你说这句话,说得简直,可圈可点(笑)。还得说他当时真正的那个样儿,真好。整个当时那生活情况……还得按他本人的声音说才……“大口吃菜”,这挺不容易得的,这种材料啊,不容易得。
定:那您多讲讲不就得了吗?
刘:我正好碰上了,能碰上就不容易。我要是碰不上,没听见那最精彩的,所以有时候我一想啊,社会生活啊,这是真正的生活。
定:最遗憾的是一转成文字,好多精彩的东西就没有了。
刘:还有他们那五爷,燕京大学毕业的。五爷留学了,留学美国。那时候得留学,不留学不行啊,怎么留呢?卖所房子,他为留学随便就卖所房子。他在美国待了九个月,那钱够九个月花的。钱花光了,到了解放了,他就回来了。先到北医,北医太保守,才去留学九个月那不算什么,那就还是当讲师吧,他很不满意。后来正赶上好时候,正好有政策,只要是从美国、从外国回到这儿来,全是三级教授。他这一来到了河北医学院,三级教授,抄上了。捧起来啦,马上说话声儿都变了。要争取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