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第2/7页)

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籍)、王(建)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高棅:《唐诗品汇·总序》,按:高所谓“晚唐之变”实属中唐)。
至于大历之际,钱、郎远师沈、宋,而苗、崔、卢、耿、吉、李诸家,亦皆本伯玉而祖黄初,诗道于是为极盛。韩、柳起于元和之间……元、白近于轻俗,王、张过于浮丽。(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元和而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之浩博,皆大家材具也。……东野之古,浪仙之律,长吉乐府,玉川歌行,其才具工力,故皆过人。……俊爽若牧之,藻绮若庭筠,精深若义山,整密若丁卯,皆晚唐铮铮者。(胡应麟:《诗薮》)

百花齐放,名家辈出。诗坛之盛确乎空前,散文也是如此。韩愈、柳宗元固然是后代景仰不已的“宗师”,然而当时更为知名和流行的,却是元白。与他们的通俗性的诗歌一样,白居易元稹的散文也曾万口传诵。这与兴起于盛唐大盛于中唐的古文运动,当然是联系在一起的(参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但更有意思的是,与古文运动并行不悖,传统的骈体四六这时同样大放异彩,更为美丽(如李商隐等人),足见当日文坛也是百花齐放,各有风度的。

书法也是如此,这里既是颜真卿的成熟期,又有柳公权的楷体,李阳冰的篆书…,都各有特征,影响久远。

画亦然。宗教画迅速解体,人物、牛马、花鸟、山水正是在中唐时期取得自己的独立地位而迅速发展,出现了许多卓有成就的专门作品和艺术家。从韩干到韩滉,从张萱到周昉,都说明盛(唐)中(唐)之交的这种重大转折。像游春、烹茶、凭栏、横笛、揽镜、吹箫……之类的绘画题材,像《簪花仕女图》[图版41]刻意描绘的那些丰硕盛装、采色柔丽、轻纱薄罗、露肩裸臂的青年贵族妇女,那么富贵、悠闲、安乐、奢侈…,形象地再现了中唐社会上层的审美风尚和艺术趣味。如本书第六章所指出,现实世间生活以自己多样化的真实,展现在、反映在文艺的面貌中,构成这个时代的艺术风神。

总起来说,除先秦外,中唐上与魏晋、下与明末是中国古代思想领域中三个比较开放和自由的时期,这三个时期又各有特点。以封建门阀贵族为基础,魏晋带着更多的哲理思辨色彩,理论创造和思想解放突出。明中叶主要是以市民文学和浪漫主义思潮标志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出现。从中唐到北宋则是世俗地主阶级在整个文化思想领域内的多样化地全面开拓和成熟,为后期封建社会打下巩固基础的时期。仅从艺术形式上说,如七律的成熟,词的出现,散文文体的扩展,楷体书法的普及等等。如果没有中唐的百花齐放的巩固成果和灿烂收获,恐怕就连这些形式也难以保存和流行下来。人们常常只讲盛唐,或把盛唐拖延到中唐,其实从文艺发展史看,更为重要倒是承前启后的中唐。

就美学风格说,它们也确乎与盛唐不同。这里没有李白、张旭那种天马行空式的飞逸飘动,甚至也缺乏杜甫、颜真卿那种忠挚刚健的骨力气势,他们不乏潇洒风流,却总开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孤冷、伤感和忧郁,这是初盛唐所没有的。韦应物的“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柳宗元的“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刘禹锡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以及卢纶、钱起、贾岛……,与盛唐比,完全是两种风貌、韵味。比较起来,他们当然更接近杜甫。不仅在思想内容上,而且也在美学理想上,如规范的讲求,意义的重视,格律的严肃,等等。杜甫在盛唐后期开创和树立起来的新的审美观念,即在特定形式和严格规范中去寻找、创造、表达美这一基本要求,经由中唐而承继、巩固和发展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