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其时世(第3/8页)

旧秩序的破坏不仅在政治方面,弭兵大会以前的长期混战除摧毁了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外,还摧毁了许多的迷梦。它证明了“昊天不惠”,它证明了“渝盟无享国”一类的诅誓只是废话,它证明了“牲牷肥腯,粢盛丰洁”无补于一国或一身家的安全,它证明了人们最可靠的靠山还是自己。当郑子产昌言“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及”的时候,理智的锋刃,已冲破传统迷信的藩篱。从前尽人相信一切礼法制度是天帝所规定的,现在有人以为它们是人所创设而且是为人而设的了。从前尽人相信王侯是代表天帝(君,天也)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恶君被弑或被逐,有人公然说他罪有应得,并且对叛徒表同情了。孔子曾慨叹道:“我还及见史官阙文,有马的借给人骑,如今都没有了!”这两件事虽然本身很小,它们的象征的意义却很大。它们象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总趋势,社会组织蜕变时所必有的趋势。因为旧道德的力量减少,又因人口增加,都邑扩大,贵族和庶民间的关系日益疏远;礼教的拘束和威仪的镇压已不够做统制之用;所以有些精明的贵族感觉到制定成文的刑法的必要。前536年(孔子十七岁),郑子产把所作的刑书铸在鼎上公布。前513年(孔子四十岁),晋人也把范宣子所作的刑书(范宣子卒于前549年,其作刑书年不详),同样的方式公布。这些都是非常的创举,在当时受着严厉的诽议的。

孔子所处的时代的性质已约略表过。在宗教思想上,孔子是大致跟着时代走的。他虽然还相信一个有意志有计划的天帝,但那已经不是可以用牺牲玉帛贿买的天帝,而是在无声无嗅中主持正道的天帝了。他绝口不谈鬼神的奇迹。有人向他请教奉事鬼神的道理,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再向他请教死的道理,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他教人“敬鬼神而远之”,教人“祭如在”。“远之”就是不当真倚靠它们;“如在”就是根本怀疑它们的存在了。不过既然根本怀疑它们存在,为什么还要向它们致祭,为它们举行繁缛的葬礼,并且守着三年的丧呢?孔子的答案是以此报答先人的恩德,非如此则于心不安,于心不安的事而偏要做,便是不仁。把宗教仪节的迷信意义剥去,只给它们保留或加上道德的意义,这种见解虽然不必是孔子所创,在当时乃是甚新的。

在政治主张上,孔子却是逆着时代走的。他的理想是以复古为革新,他要制裁那些僭越的家臣,僭越的大夫,僭越的诸侯,甚至那些不肯在贵族脚下安守旧分的民众。他的理想是:“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孔子是历史兴趣很深的人,他也曾以“敏而好古”作自己的考语。他尽力考究了三代制度之后,觉得周代吸取了前二代的精华,文物灿备,不禁说道:“吾从周!”除了一些小节的修正,像“行夏之时,乘殷之辂,……乐则韶舞”等等以外,他对于西周盛时的文物典章全盘接受,并且以它们的守护者自任。他盼望整个中国恢复武王周公时代的旧观。

他的理想怎样实现呢?照他不客气的看法,只有等待一个“明王”出来,用他弼辅,像武王之于周公。手把大钺的周公,那是他毕生憧憬着的影像。在晚年他还因“不复梦见周公”而慨叹自己的衰颓。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个霸主信用他,像桓公之于管仲,他的理想也可以实现一部分。他对于管仲也是不胜欣慕的。更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个小小的千乘之国付托给他,如郑国之于子产,他的怀抱也可以稍为展舒。他的政治理想虽高,他对于一个弱国处理的切实办法,并不是捉摸不着。有一回他的门人子贡向他问政,他答道,要“足食、足兵,人民见信”。问:若不得已在三项中去一,先去哪项?答道:“去兵。”再问:若不得已在余下的两项中去一,先去哪项?答道:“去食。从古都有死,人民没有信心便站不住。”他又说:“一个国家,不怕人口少,只怕人心不安,不怕穷,只怕贫富不均。”这些话显然是针对着大家只知道贫弱为忧的鲁国而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