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第4/6页)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己先有十八学士一士人集团。较之汉光武尤过之。然而玄武门之变,兄弟阋于墙,终为太宗内心一愧事。不幸其父乃唐代之开国皇帝,乃遭此宫墙之变。魏征初仕于太子建成,后仕于太宗,此亦不得与管仲之仕齐桓相比。魏征亦不能内心无愧。故其于太宗,过无不谏,谏无不尽。使魏征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为私人禄位,可以表白于天下后世而无憾。然而太宗之于魏征,亦知遇异常,优渥有加,亦以见其出而为君,初无丝毫之私。一部《贞观政要》,乃得为后世帝王常读之教科书。而太宗与魏征两人之相处,尤为《政要》一书中之主要节目。可见政治乃人群社会重要不可缺之一大业务,而现实牵涉,则理想每受减损。故欲为一政治人物则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汤,岂尽人可法。其放太甲于桐宫,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则伊尹何以善其后?周公诛管叔,放蔡叔,大义灭亲,亦岂兄弟相处之道。果使成王长,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后?以伊尹周公之圣,尚有其难处。故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重道而轻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虑,岂率尔而出之一言乎。此下中国政治业务,必求士为之。而为士者,则宁退不进,此诸葛亮之所谓“澹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中国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会人生,乃终得蒸蒸日上。务使为人更上于为政,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一大特征。即于唐太宗之与魏征,亦可窥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为尽善尽美至高无上之人生标准,则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国则为人另有一更高标准,更高境界。而政治人物,群向此境界而趋赴,亦得群向此标准而崇仰。此中国社会之有士,所以为中国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义与价值之所在。
两晋南北朝政权虽乱于上,而为士者仍可隐于门第中。下及唐代,科学制兴,门第渐衰。为士者,乃群趋于应举从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进步。其余为士而不从政者,乃转趋于释、道两家,为异端。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释、道。故唐代社会标准之士,未必多过于两晋、南北朝。前古相传政治上之崇高理想,反趋于黯淡。此实当为一大退步。中唐之时,乃有韩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韩愈乃可谓上承中国士之大传统。幸有昌黎一集,乃可上与晋、宋间之渊明集相比,而犹更胜之。然韩愈亦终未获大用于上层之政府。其谏迎佛骨表,乃几陷身死。如韩愈,论其大节,乃可谓唐代标准之一士。即诗圣杜甫,亦当屈居其次。而同时唱为古文如柳宗元,则更不能与韩愈相比。下及宋代,韩愈乃始见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此非深明中国文化大统之意义者不能知。亦岂不得意于政治,专以诗文见长,即得为士之上乘乎?但专就文集一部分言,则诚如是。倘扩就人生大道言,则韩愈为人,或许尚有不如陶渊明处。此则犹当别加衡量,此篇恕不详及。
惟其南北朝社会尚多士,故隋、唐继之为大盛世。惟其晚唐社会少士,故五代十国继之,为中国历史上最惨澹最黑暗之一时期。其时有一冯道,群奉以为士。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自称长乐老。非如冯道,亦无以自全于其世。然使人人如冯道,则一世沦丧,同归于尽,亦何得以一私人之长乐而自安自慰。宋兴,欧阳修为《新五代史》,始于冯道有定论,而韩愈亦始受崇拜。于是中国传统光明乃得再照耀,传统文化乃得再发扬,而宋代乃更得称为一社会多士之时代。
宋代多士,已盛于汉。而政府之重士,则更胜于汉。宋代之士于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与司马光。然而新旧党争,北宋亦终陷于沦灭。王安石乃一理想派,欲使其君为唐虞三代之君。司马光乃一经验派,仅求朝政得如汉、唐已足。然理想则必见之于现实。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今不知孔子当时果见用,其为东周之具体设施又如何?而依传统观念言,则王安石乃经学派,故有《三经新义》之订定。惟在汉代经学掌于博士官,举朝以经学为施政标准。而博士官则不亲参政务。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订定经义,作为学校教育与政府科举取士之标准,则几若道统下隶于政统,显违于中国文化传统之大义。司马光乃史学派,著有《资治通鉴》。汉、唐亦有史官,记载历朝实际行政,供后人作参考。得失成败,偏近功利,终须有经学道义以为之归。史学虽可鉴古知今,然经史分途,则史学决不足奉为政治之标准。故当时之新旧党争,结果终为一政治斗争。所争在政权之得失,而不免有乖于道义之是非。于是乃有第三者起,则为周濂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