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洗刷污名(第5/10页)
美国人不应当因日本人尚礼而低估他们对诽谤的敏感。美国人随便评论人,视同游戏。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对轻微的批评也当做大事。日本画家牧野芳雄在美国出版的英文自传,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日本人对“嘲笑”作出的典型反应。他写这部传记时已在美国和欧洲度过了他大部分的成年时代,但其感受之强烈却好像仍然生活在他的故乡——爱知县的农村。他是一位颇有地位的地主的幼子,在幸福的家庭中受到无比的宠爱。幼年期即将结束时,母亲去世。不久父亲破产,为了偿还欠债,变卖了全部家产。家庭败落了,牧野身无分文,无法实现自己的宏愿,其中之一就是学习英语。他来到附近的教会学校当门房,为的是学英语。直到十八岁,除了附近几个乡镇以外,他未出过远门,却决心要到美国去。
我拜访一个我最信赖的传教士,向他表明了自己想去美国的意思,指望他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有用的知识。可是非常失望,这位传教士喊道:“什么?你想到美国去?”传教士的夫人也在房间里,他们俩一块儿嘲笑我!霎时间,我似乎觉得脑子里的血全部流到了脚底下。我在那里默默地站了二三秒钟,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自言自语道:“一切全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现在我要说一说原因。我总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人不诚恳,而嘲笑人则是最不诚恳的。
对人们的发怒,我常常原谅,因为有时脾气不好是人的本性。人们向我撒谎时,我一般也能原谅,因为人性很脆弱,在面对困难时常常不够坚强,不敢讲真话。对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背后谈论,我也能原谅,因为人们遇到别人说闲话时,难免不陷进去。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诚恳,才会嘲笑无辜者。
请允许我对两个词讲一下我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某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心灵的人。
心灵远比肉体宝贵,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那一对传教士夫妇实在是要残害我的心灵,我心中感到巨大的创痛,我的心在叫喊“你为什么……!?”⑤
第二天早晨,他把全部东西打成一个包袱,背着走了。
他感到“被残害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乡村少年想去美国学画,却遭到传教士的不信任。他的名分被玷污了,只有实现他自己的目的才能雪除污名。既然已经遭到传教士的嘲笑,他就只能别无选择,离开这里,并且证明他有能力到美国去。他指责传教士时所使用的英文字眼是“insincerity”(不真诚、不诚恳)。这使我们感到奇怪,因为在我们看来,那位美国人的惊奇是十分符合“sincere(诚实、正直)的含义的。而牧野先生则是按日本人的含义来使用这个词的。日本人对那种蔑视别人以至不屑挑起争吵的人,认为是不诚实、不诚恳。这类嘲笑是放肆的,毫无顾忌的,是对人不诚恳的明证。
“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既然“原谅”不是对嘲笑的正确态度,那么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报仇。牧野来到了美国,也就洗刷了污名。在遭到侮辱或失败的情况下,“复仇”是一件“好事”,在日本传统中占有很高的位置。为西欧人写书的日本人,常常使用生动的比喻来描写日本人对待复仇的态度。新渡户稻造这位最富于博爱思想的日本人,在其1900年所著书中写道:“复仇具有某些足以满足正义感的东西,我们的复仇观念就像数学中必须使方程式的两边相等那样严密,否则,我们总感到心事未了。”⑥冈仓由三郎在题为《日本的生活与思想》这本书中,把报仇与日本一种独特的习惯作了比较后写道:
所谓日本人的心理特异性,很多来自喜爱洁净及与之相联系的厌恶污秽。否则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我们被训练成(实际情况如此)遇到侮蔑家庭名誉或者国家荣誉,就视若污秽或疱疥,必须通过申辩洗刷干净,否则就犹如不能恢复清洁或健康。对日本公私生活中常见的报仇事例,不妨看做是一个喜爱洁净成癖的民族所进行的晨浴。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