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肆(第3/5页)

沈雪舟的回答是一声轻轻的讪笑:“也不用把越来越多的人扯进来,不是说‘疑心生暗鬼’么?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呢——就像李公子那个关于内人的怪梦一样。”

“……啊?”忽然被提及名字的李琅琊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剑拔弩张,却又好似在共谋遮掩着什么秘密的两个人,运转得有点迟滞的头脑一时领会不来话中的意思,午夜梦中的画面却先一步映照在眼前,像月下碎冰般纷纷乱闪,拼凑出无数妖丽多变的断面。

她说,不是我,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谁又是“她”呢?

(三)

笼屉一掀开,滚热的雪白蒸气升腾而出,饼铺招牌下的一方小小天地也充盈了暖意。炉灶中那一点照眼明的橘红色,给书生的侧影打上了一层融光。

他端坐在红晕里微微地笑了,手指轻轻划过斗篷珠灰的锦面,就像几个时辰之前,抚过她肌肤的感觉……那是如同梦幻的一夜,红墙黛瓦围起的,是一个他从未有缘造访过的世界。小巧的渡桥与飞廊连接着富丽楼阁,暮光中飘浮着艳中含清的薰衣香,珠帘与翠烟掩映之下,来去奉酒奏乐的侍儿都举措轻盈,美若天人……然而所有一切都比不上她,在烛影摇红宛如虚幻的乱梦中,只有她的微笑与温存是真实的,像酽妆椿花的重瓣轻轻飘落在指间,让这场邂逅遍染了旖旎的香气,直至演变成缠绵难舍的情事……

清晨薄雾初升的时候,女郎亲手执着红梅色的提灯将书生送出大门。匆匆起身,她还没来得及描绘艳妆,清水般的素颜妩媚天成。她轻垂着优美的颈,似乎不愿直视即将到来的分离,手指却勾连着书生的衣袖久久难弃。

“那么——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问得深情又保持着端妍的矜持仪态。

“再过两日……我是说,有了闲暇,我一定就来。”书生回握着她的纤手,忽而有点调皮地笑了:“可是你现在都不告诉我芳名姓字,我就算再来,要怎么才能找到你?难道要一家家地登门叩问——那个对我有情的美人是谁?”

女郎黑如点墨的眼睛注视着书生清俊的脸,目光在热切中却有一丝隐隐的狡黠。

“我们任家姊妹众多,妾身排行十二,至于闺名么——”她从肩上揭下了轻暖的斗篷覆在书生臂间。“叫我‘湘灵’就好。你这轻薄又愚笨的君子,快回去吧,记得不要对别人说出我们的秘密……”

“客人是从哪里回来啊?这一大早的,坊门还没开哪!您还得多等一阵子!”卖饼人一边忙碌着,一边回头跟孤零零的客人打着招呼。独坐的书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明知外人不可能窥见他隐秘的心思,还是微微地红了脸。隔着饼档的烟雾与热气,他的视线好像抹了云母屑,总是带着恍惚的幸福感飘来飘去,早看熟了的寻常巷陌都变得美不胜收。

“这升平坊最北面的那所大宅子,主人姓任的那一家,他们家是什么来历啊?”书生一边就着炉火暖手,一边闲闲地问了一句。

卖饼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回头奇怪地打量着书生。

“升平坊北边早年间倒是有些宅子,后来遭了火烧,就再也没重建起来,早成了一片荒地了——哪里有什么姓任的人家?”

虽然就着噼啪作响的火苗,书生还是觉得手指一点点变得冰冷。他茫然地看着火星在虚空中起舞,夜色的最后一点余波像水迹般消隐,他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在发问:尾音却像沉入水中一样越来越轻。“可是,那里明明有座大宅……昨天晚上,我看到的……”

“我倒是听说过,那片废园里偶尔会有狐狸过路栖息,惹上那些东西总是不好吧,所以我们这些老住户天一擦黑就不会走近那里了——客人您不会是喝多了酒碰上狐狸精了吧?”卖饼人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大笑起来,心里又有点隐隐瞧不起这呆头呆脑的外乡人,动作麻利地将刚出炉的胡饼排在案子上:“坊门开了,您回去歇歇吧,长安的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哪!”

(四)

崔绛一句夹枪带棒的话,将沈雪舟和珠镜夫人莫名连到了一条线上,而李琅琊和他的奇梦也似乎在这连环命案中泥足深陷,这使静室中的气氛愈发险恶而沉重,窗外潮湿的雨意好似某种巨大生物的咻咻呼吸,和着泼墨般的黑暗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