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奇谈·上(第3/4页)

故事并不复杂,但配上人偶的独白、琵琶乐手的咏唱,剧情被铺排得悠长如同春水。阳光透过花荫树影,摇动着柔软的金色斑点。那异乎寻常的明亮光线,衬得舞台有种深黯的梦魅颜色。六扇屏风围起的世界,好像是从这春昼的晴朗午后挖出了一个空洞,华丽的人偶微微开启木头雕琢的嘴唇,用那实际并不存在的声音与表情,模仿着人类的喜悦与哀愁……安碧城微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一阵飘摇不定的恍惚与眩晕模糊了他的视线……

围屏收起又打开,已经换了一层背景图画——旷野仿佛沾染着青色的水汽,高大的乔木正纷纷落下薄红的花影。洞开的坟墓中画出一丛丛升腾的云朵。纤丽的人偶从其中冉冉行出。

三重交叠的绯色衣领,裙摆在身后拖曳着松绿的波纹。用黑色丝线编成的高髻上簪着纤小的金饰,随着少女偶人的舞动闪闪烁烁却看不分明——因为她从发髻上垂下长长的黑色轻纱,前方遮住了整个面容,后方更垂到了脚下,和鲜艳夺目的裙裾交汇到一处。台下的观者都明白,在傀儡戏的世界里,这一重黑纱正表示——出场的角色,是一个不属于人世的亡灵。

剧情已经推进到紫玉从墓中出现与韩重相会。面对亡魂,少年有着片刻的恐惧犹疑。紫玉的面纱后流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幕后的琵琶乐手替她唱出悠扬的调子——“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悲切的歌声有着飘渺的远意,似真似幻的花吹雪簌簌而下,女郎掩面的黑纱也翻飞起波澜。一折腰,一踏足,每个舞姿都带着一触即碎的薄脆感觉。当琵琶奏出裂帛的一声收尾,围屏中的时间忽然死去了——苍白的一缕日光凝固在舞台中央,黑纱像只蝴蝶的遗骸般缓缓落地,傀儡少女从锦绣罗衣中抬起了雕琢光洁的脸,用那永远僵冷微笑的红唇说着——“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三)

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迎面袭来夜神的诅咒,安碧城猛抬起头望向舞台——

就在这一瞬间,夜与昼的界限模糊了。视线中的景物如同遇热的烛泪般流动无定,惟一清晰的是那花雪烂漫的六曲画屏。它们着了魔似的一扇接一扇打开、伸展,向黑暗的尽头迅速延伸下去。画屏上流动变幻的狂乱色彩卷成了漩涡,奇异的吸力从涡流中心涌来,安碧城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画屏围成的诡异空间里。

“……开什么玩笑……?”

不由自主地愤愤出声,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发觉,居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木头与木头相击的“喀哒”声反而清晰可辨。冰针一般的恐惧感从后颈慢慢爬升而起……那奇怪的响声,是自己的下颚与唇齿交错出的动静——是啊,木头打磨的嘴唇与喉咙,的确是发不出人类的声音啊……

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安碧城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却有种奇怪的阻力从指尖传来——视线由下而上地扫视着,只看见黑暗中若断若续的银色寒星,还有,那白得耀眼的手,他自己的手……

光滑无垢的质地完全不像人类的肌肤,手腕与指节的连接处更是精巧合榫,带着人造骨骼般的怪异精美。那点点寒星分明是银色丝线的反光,无数条银丝连缀着四肢的关节,一边闪烁着嘲弄般的微芒,一边高高地向着暗之苍穹延伸,直至隐没了影迹。

——没错,你啊,好像是变成木头傀儡了呢……

当这个认知在思绪中渐渐成形,安碧城忽然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每一个动作都会引来丝线牵引的反作用力,每动一下,那种“被人操控”的感觉就更鲜明一分。

安静地端坐下来,等待着把自己拉入毂中的施术者出现——“有着如此恶劣的趣味,还真是需要好好修正一下呢”——安碧城在心中恨恨地冷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那张木头脸孔此刻的表情。

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了异样的颜色,大片忧艳而清隽的薄红——不是盛放的花瓣,是萎落在虚空中的裙裾。像一朵淡紫色辛夷花的女子,像那天的梦魇重现——不过此时,人形与傀儡的身份恶作剧般地被调换了。她是如此鲜艳、柔软,肌肤焕出柔润的雪光。还有那如怨如慕的神情,都是活脱脱的人间少女——只是容颜还带着精雕细琢的痕迹,完美得近乎不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