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狮子·上(第4/5页)
教坊的“龟兹部”是主管西域乐舞的分支,成员中多的是卷发高鼻的沙洲乐手,妖娆冶艳的胡旋舞姬,个个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但听到关于“狮子舞”的询问,还是纷纷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最终出来答话的,是一位已是白发幡然的琵琶教习。
“在这种情况下,可真不想回忆起有关‘狮子’的东西……听老辈人讲过,贞观年间,有西域的使节把狮子带到了长安,以后就慢慢演变成了狮舞的奇术……那么远的事情我自然没有见过,只是还记得少年时,曾经亲眼见过为天后陛下表演的一场狮子舞,那可真是壮丽如仙境的场面……”
老人似乎暂且忘怀了恐惧,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手指甚至轻轻打起了节拍,完全沉浸在对往昔灿烂的追怀中。
“鳞德殿外排开了千人的阵势,青、赤、白、黑四色的狮子各自占踞一方起舞,中央是披着金色绣衣的雄狮,戴着假面的狮子郎耍着拂尘一路逗引着它跳跃翻滚,旁边的百人乐队齐声高唱着《太平乐》,那歌声直上云宵,整个长安城都被烟花与音乐点亮了……”
“……等等……给‘天后陛下’表演?那不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难道之后就再没演过?”端华忍不住问了出来。看到老教习肯定的表情,他失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这叫人怎么查啊?!”
李琅琊也望着壁上悬挂的曲项琵琶发起呆来——身为皇族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他要称之为
“曾祖母”的天后陛下,那伟大又可怕的则天女皇,并不留恋长安城的雄浑与质朴,几乎半生都长居在东都洛阳,老乐工口中辉煌如梦的五方狮子舞,可不就是她留在长安的最后华丽?这几近失传的乐舞,该从何查起呢?
……但是……还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呢……
李琅琊忽然转过身来。“你刚才说,乐队伴唱的是《太平乐》?”
老教习被问得一愣了。“……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但这《五方狮子舞》的残谱,记载的是一支技巧繁难的胡地乐曲,像是西北边陲的风格,并不是大唐的雅乐《太平乐》呢……”安碧城静静地开了口。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的曲谱显然成了独家秘宝,老教习不过片刻就已沉醉其中,打着节拍碎碎念着“拢,捻、扫……”也顾不上再招呼那满眼求知欲望的三人组,忙忙地摘下了壁上的琵琶,横抱在膝上试弹起来。
那并不是涧底流泉或是莺歌燕语的妩媚音调,而是带着粗砺的质地。只是短短一个乐句,便让人心里微微一痛,好像一阵没有故乡的风,穿越万里流沙而无处停留,在空中低回徘徊,无枝可依。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端华心里忽地一惊,忙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不要弹了……”
他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在半空。
灼热的气息,被猛兽窥伺的感觉……
在他霍然回首的同时,一排长窗被飓风狂暴地推开!凌厉的气流卷着雪片直扑进来,在那不自然的急旋中,几缕妖异的浓红色渐渐聚拢,结成了半是烟气半是光流的庞大形体。
——被炎光和冰雪所包围的金色幻兽,像异空间里绽放的一朵梦魇,再一次乘着火焰奔腾而来!
老教习因为过度的惊惧而神情一片空白,拿着木拨子的右手不自觉地往下一坠,在琵琶弦上划出一道凄怆的滑音。裂帛般的声调让金狮子猛抬起头看向他,刹那间高涨的焚风让屋子里每个人都白了脸,却发不出一声惊呼。
端华咬了咬牙,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动着,试图挪到一个攻击的最佳角度。可偶然一瞥间,他看到了金狮子的眼睛——
不是昨夜那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躁眼神,可以看到它眼中金色的光芒缓缓收敛,现出琥珀一样沉静的眸色。那是……如同宝石之髓般静静沉积的悲伤,有岁月无尽的影子在波心闪着暖光。
火焰的猛兽以一种优雅的步态走近了老教习。它无声地蹲坐下来,以一种和形体殊不相衬的小心神态俯下首去,轻嗅蔷薇一般挨近了琵琶,仿佛想从空气中追索回飘散的音符,追索回那倏忽即逝的,莽风沙的幻境……
敲击冰盏一般的笑声乍然响起,比雪意更深的寒冷已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像突兀的墨痕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彤云低锁的空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