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的确认(第2/5页)
6.爱似乎为两种个性消融所束缚——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个性消融,存在于孤独寂寞之中的个性消融。克洛艾一直以为前者更危险怕人。早在童年就受到压抑的她曾经把长大成人看作是摆脱那些关注她一举一动的目光的机会。她曾幻想独居乡下,宽敞的白色房屋,明净的阔窗,简洁的家具,这一切标志着她逃离了那个充满难以忍受的目光,从而让她心力交瘁的世界。十九岁时,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离家千里,去了举目无亲的亚利桑那州,住在一个小镇边缘的木屋里。怀着不成熟的浪漫主义想法,克洛艾带去了整整一箱经典小说,打算伴着那荒山景色中的日升日落,去阅读,去评注。然而不到几个星期.她就开始感到自己曾梦寐以求的离群索居令人迷茫,让人害怕,有如幻境。每个星期在小市场上和别人交谈时,她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她开始习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去获得一种存在的感觉,一种身体有形的感觉。一个月后,她终于无法再忍受那种独居的虚无感,离开小镇去了凤凰城的一家餐馆做女招待。当她到达凤凰城时,迎面而来的社会交往令她惊恐不已,她发现自己连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诸如她过去干了些什么都无法回答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我”的意识,连自己的经历似乎都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
7.如果爱情让我们看清自己,那么孤独自守就如同不再使用镜子,让我们凭空想象自己脸上的划痕或麻点的模样。不管有多么槽糕,镜子至少给我们一种自我的感觉,还我们无边的想象一个清楚的轮廓。我们是谁这种感觉并非自我生发,所以待在荒原里的克洛艾充满疑惑,她的性格轮廓已经远离了众人的目光,想象力攫住她,让她成为一个怪物,逐渐变得偏执,充满妄想。他人对我们行为的反应就好比一面镜子,因为它折射出的是我们自己无法认清的自己。他人给予我们自身无法捕捉的东西,给予我们身体有形的意识,给予我们对自己性格的认识,因此,他人必不可少。没有他人提示的答案,我会是谁?(没有克洛艾提示的正确答案,我会是谁?)
8.经过很长时间我才能把握克洛艾的性格,才能看清她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那是从她自己的生活中展现性格的故事。我只能慢慢地从她万千言语和行动中发现她犹如丝线般的个性,捕捉蕴涵着她的丰富性的支点。要了解一个人,我们必须由点到面地诠释。要完全了解一个人,从理论上说必须与此人共度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地深入他们的内心。然而我们无法做到这些,于是我们就成了侦探和分析家(心理侦探),把条条线索拼成一个整体。然而我们通常都来得大晚,罪行已经犯下,木已成舟,从而不得不从沉淀下来的迹象中重新描述过去,有如我们梦醒时分释梦一般。
9.如同医生用手触及病人的身体一样,我凭着直觉去了解克洛艾的灵魂深处。我只能通过外在的表象听诊内在的东西,试图寻找心情陡坏、刻骨仇恨或欣喜若狂的缘由,从中知晓克洛艾的个性。但是这要获去太多时间,而且我像在追赶一个移动的目标,总有慢一拍的感觉。比如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到克洛艾宁愿独自承受痛苦,而不愿惊扰别人的个性。一天早上,克洛艾告诉我说,她头天晚上病得厉害,甚至还开车去一家通宵诊所看了病,她一直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充满困惑的气愤——为什么她对我一声不吭,我们的关系真的疏远到甚至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把我叫醒?但是我的生气(只是一种妒忌)并不成熟,它没有考虑到我日后将逐渐了解到的诸多东西,即克洛艾宁可责备自己、痛斥自己也不愿回击或叫醒他人,这些是她根深蒂固而又反常的性格特征。她甚至奄奄一息也不会叫醒我,因为她不希望别人为她担负任何责任。一旦我了解了她性格中这样的特点,那么她行为的众多方面都可被理解成是这些特点的体现——她从未对父母的无情有过一点怨言(最多只有几句挖苦之词),她对工作的投入,她的自我贬抑,她对自怜之人的鄙视,她的责任感,甚至她哭泣的方式(无声的吸泣,而不是歇斯底里的号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