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曲四 来生做只鸟都好啊(第5/7页)

演出结束后,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台跟演员们握手,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钟,还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萝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闪烁的灯光下,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样子都没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设下了埋伏,当她坠入其中的时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惧,再无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从那男人对她发起攻势起,她就在沦陷,毫无防备。而他的岁数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却拥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体。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个理由将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进了一个气派的公馆,也就是现在的清水堂。他对她的宠溺,绝无仅有。当恐惧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后,她渐渐被这个男人的魄力折服。据闻,这个男人是个大资本家,祖上是开药铺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势力很大。新中国成立前夕因帮助新政府建医院兴药业,逐渐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为,不想东窗事发,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来。恰在那时佩萝已怀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将前途尽毁。于是他们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坚持要生。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对抗得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佩萝被强行押到医院堕胎,当时胎儿已经八个月了,拉扯过程中佩罗动了胎气,急急忙忙送到医院,孩子早产,佩萝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出院后,佩萝迅速被遣到了外省。"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们家里来了好多人,把我拖到医院,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都无济于事,八个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却无动于衷,残忍地将孩子杀死在我的腹中。我连孩子的面都没见上,只知道是个男婴……可恨的是,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认这件事的。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梦到那孩子在哭,唯独梦不到孩子的样子……"

佩萝太太说到这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满是皱纹的脸淌满泪水。难以想象,一个人忍受三十多年的伤痛,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那种痛,是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萝侧身埋着脸抽泣,叶冠语坐到床边轻拍她的背,她摆摆手,又继续说:"别担心我,说出来就好了,在心里堵了三十多年,终于解脱了。否则带进坟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后来呢?"叶冠语不想问,却又很想知道。

"后来,后来……中间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将我父亲的骨灰带回省城下葬,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这事,找到了我……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身份显赫的高官,他向我忏悔,说当时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听得进去……但我没法离开省城,因为母亲坚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亲,人老了总希望叶落归根。两年后母亲去世,不久,'文革'爆发,他因为资本家的背景受到冲击,我也受到牵连,被红卫兵抓去游街,他得知情况后连夜派人将我送到了香港,又转道送到法国。到了法国我才知道,他们家其实大部分的家产都在海外……我一个人在法国生活,对国内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家族受到的冲击很大,他没能撑到最后,'文革'后期时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过来一封信,托付了我很多事,希望来世再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这么多年了,我独居法国,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却感觉那么孤独……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国看看的,清水堂还是从前的样子,一走进这院子,我就知道,他从未在我心中长眠,他一直是活着的……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见证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过去了,回过头再看,我发现支撑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对他的恨,而是爱,是爱!我爱他,从未改变!这公馆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觉,我总能听到黑暗中传来他的脚步声,还有叹息。我忽然就明白,当初离开中国的时候他执意要将公馆划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说,早晚你会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觉到我就在你身边,那么,你就不会再恨我了,百年之后,这里将是我和你的坟地……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我差点哭得昏厥……但我还是不想埋在这,这辈子我已经受够了他和他们家带给我的痛苦,我想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走,来世我也不想再认得他,就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我做了一辈子,终于是时候结束了……"佩萝太太说完了这个故事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她释然地笑着,同时,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递给叶冠语:"孩子,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了结最后一件事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请你收下这个,无论如何要收下,将来你会用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