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5页)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薄薄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霖霖不敢多话,从后视镜里看见慧行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燕姨,一会儿看看母亲,小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地开口,“只是有些心疼慧行。”

“我明白。”母亲低头看慧行,对他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轻轻抚了他头发,“他很勇敢,是个最最坚强的孩子。”慧行听懂姑姑在夸奖他,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燕姨看着他,神色却更添伤感黯淡,“人世这样残忍,早知道,便不该将他带到这世上。”

霖霖心里一凉,从未想过独当一面、令她景慕的燕姨也会说出如此失意的话。却听母亲缓声说:“太平盛世未必就没有苦恼,生老病死,人人都要这么走一遭,既已生在这时代,生在这国家,又有什么可畏缩回避?”

母亲语声低缓,入耳却似洪流撞上巨石,激起久久回声,令心境为之震荡。

燕姨神色也震动,良久沉默,紧抿的唇间发出一声叹息。她垂目看慧行,涩然开口:“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母亲。”

霖霖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母亲,母亲的神色亦恻然。

“燕绮……”母亲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口气,微垂的眼帘抬起,与后视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只觉母亲的目光无比复杂,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每个母亲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念卿看着后视镜里女儿稚嫩的脸和明净的眼睛,放缓了语声,低低地说,“我将霖霖留在身边,并非是多么深明大义,只是相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既然她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目睹最后的胜利?”

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就此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得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着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已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已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间透出。

霖霖迟疑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使得光线幽幽的。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地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日子所需的钱,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

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逗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的脸颊腾地红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是得给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