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记 暗夜惊·梦魂去(第3/5页)

已是凌晨四点,黎明将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浓,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浓云压得越来越低,隐约已听得闷闷雷声。

外面风声呜呜,一阵急似一阵卷过,破旧的阁楼不断发出吱嘎声,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只用纵横几根木条钉上,风从间隙里灌进来,在低狭的阁楼卷起呛人尘灰,不知是蛛网还是什么飞舞在脸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们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缩在一起,相互依偎睡着,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的,方洛丽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却是不能。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绑缚住手脚的绳索怎么也挣不脱,手腕火辣辣已被勒得血肉模糊。她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体为她们挡住风,将两个孩子尽量护在自己身子下。她听到匀细的呼吸声,细细辨认,却是蜷成小兽一样的霖霖。起初的惊恐之后,这孩子似也懂得哭闹无用,自顾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在这阴森的夜里竟也睡得酣沉。

只三岁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灭口,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溅上她雪白纱裙——霖霖睁大眼睛,哭声骤止,眼睁睁看着萍姐的身体绵软倒下。

黑暗中,方洛丽不由自主闭上眼,默默祈祷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千刀万剐难赎罪孽。唯一的希望只在他的身上,只求他平平安安带回讯息,解救出两个孩子。他必定不会辜负她所托,如同他从来不曾令她失望。

无论今时往日,她都深深笃信。

晋铭,祈求你,仅此一次祈求你。

温热的泪水滑落,方洛丽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耳听着风声吹得阁楼顶上不知什么啪啪地响,神思却一点点迷糊,一点点恍惚……眼前幕幕回转,尽是他的笑、他的眼,风声似也在他温柔目光里变得轻缓,仿如京都三月,樱花漫天。

那是懵懂无忧的她,随父亲第一次踏出国门,游历日本。在樱花如云锦的异国神社,偶然回眸,见着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觉察到她凝望的目光,回首一眼,从此撞进她心底,再也赶不出去。亦在那时,随他识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锡,有许多后来平步青云的俊杰。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同她一般爱玩闹、爱冲动、爱争强好胜……每每辩论比拼,或斗剑或比武,或赛马或赌酒,不可动摇的赢家总是那个名字,薛晋铭。

他似乎无一事不是最优,无一处不是最好。

匆匆一月,父亲便要归国,为她践行的舞会上,他以行云流水般的舞步,带着她共醉罗曼蒂克的梦乡,梦乡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马陌上,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任凭佟孝锡如何争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远比不过那个人的。连同长谷川也承认,没能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薛晋铭是一个失败。

长谷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当中,独独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荟萃的黑龙会——这秘密身份跟随他数年,归国入仕,孤身南下,从来无人知晓,她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直至陈久善以敏敏为质,逼她潜入蒙家,佯装盗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她害怕他的鄙夷,害怕他的厌憎,也怕不能达成目的,令陈久善交托的任务落空。若她这颗棋子失去价值,敏敏也就不能活了……为了敏敏,她可以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向他下手。他理所当然中计,比她预想中更轻易,因为她捏准了他最不能释怀的内疚。他不嫌她劣迹斑斑的过往,不畏她未嫁生女的难堪,竟然重提婚约,愿娶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带她永离那不见天日的孽。

他知她心结难解,释不开以往的错。

“年少时,谁不曾做过荒唐事。”他以这些话来娓娓相劝,更激起她的讥诮。

她笑他是许仙,倒想来点化她这白蛇。谁是妖,谁是人,唯有她自己心中一清二楚。却未想到,他会剖出真心,将那一段黑龙会的晦秘往事向她尽数道出,以自己曾步入的最大迷途来开解她回头是岸——他能从黑龙会的泥泽里抽身,她又如何不能摆脱过往阴霾。他站在悬崖边上向她伸出手,她只需朝前一步便能真的脱离苦海。他却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与她血脉相连的一个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