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记 孽难销·意难平(第4/6页)

子谦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低了头,向父亲告辞退去。缓步穿过走廊,夏日傍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廊上长窗望出去,依稀可见草坪上仆佣们仍在为两日后的婚礼布置忙碌……婚礼,将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点。四莲的房门前,子谦驻足,微微闭了闭眼,刹那间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终究是要永沉记忆深处了。

他抬起手,正欲叩上房门,那门却从内打开了。四莲站在门口,抬眼见到他,怔怔呆住。

“子谦少爷。”

“叫我子谦。”他低头看她白皙的脸和红肿的眼,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一时也不多问,只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吗?”

四莲低垂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子谦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伤处,柔声问,“伤得厉害吗?”

四莲摇头将手抽了回去,将一条链子交在他手里,“这是那位姑娘的东西,大约是混乱里被我扯掉了,正想拿去还给你。”

“你可不能这样称呼她。”子谦微微一笑,“她是夫人的亲妹妹,你我应当称她一声乔姨。”

四莲啊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愕。子谦只是笑,顺手接过那条链子来瞧,见底下坠着个心形坠子,便以指尖抚上去,漫不经心笑道,“这倒好看。”

嗒一声,坠子应声弹开,却是一个小小的相片夹子。四莲也好奇地凝眸看去,见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女子甜美鲜妍,依稀是那疯女模样,身旁男子戴了金丝边眼镜,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却不认得是谁。

“是他!”子谦脱口惊呼,蓦地变了脸色。

四莲愕然,却见他攥了链子转身便走,急匆匆奔向父帅的书房。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程以哲。

子谦回想在光明社所见到的那个人,“他蓄着须,瘸了一条腿,总戴着副低檐帽,架黑框圆片眼镜,容貌身形和照片上相差无多。他在北平期间使用了好几个假名,我只知其中一个化名是卢平。”

霍仲亨淡淡道:“制造东华楼爆炸案的卢平。”

子谦与薛晋铭闻言皆是一惊,“东华楼爆炸案是他做的?”

当年北平东华楼发生的爆炸案,当场炸死一名外交官员和两名随从,伤及数名路人。真正的刺杀目标是外交部总长,所幸他当日因事来迟,逃过一劫。此案轰动一时,逮捕疑犯达四十余人,真正元凶却逃脱法网。警备厅只获得一条秘密线索,得知此人曾用过卢平的化名,其余一概不详。想不到光明社自那时起已开始制造暗杀。

如今新内阁政府为获得民心,大力抨击前任内阁的专制,一力提倡尊重教育,保障言论与文化民主,放宽对学社的限制,收回了警备厅以往可以动辄查封学校的权力。光明社便趁此以诗社为幌子,隐匿在各处学府之中,行迹诡秘难寻。

薛晋铭蹙眉回想,当年的程以哲在他印象中只是一介书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事不自量力,偏激狭隘令人生厌,但究其本心,总还是一腔热血,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怪只怪我当初手软。”霍仲亨缓缓开口,眼里似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旋即没入寒霜似的神情里。身后灯光映上他鬓角霜色,侧脸望之有如铁铸。

薛晋铭抬眉看向霍仲亨,当年方继尧倒台,他被免职,霍仲亨一手接管军政大权,随即将程以哲从监牢里释放。若说程以哲要记恨,也当记恨逮捕刑讯他的“元凶”薛晋铭。

“你将他无罪开释,公开恢复他的名誉,已十分对得起他。”薛晋铭疑惑道,“他记恨念卿尚可算因爱生恨,与你又何来仇怨?”

“要说这仇怨……”霍仲亨一声冷哼,“他自称投海自杀,实则逃亡求生,他若再不逃走,便不只一条腿被打瘸,只怕命都要丧在同党手里。”

当年方继尧和李孟元勾结日商的证据,被念卿利用程以哲披露出去,程以哲却因此歪打正着成了正义报人化身,被激进分子奉为英雄。自出狱之后,激进分子与他频频接触,更看上他与大督军即将攀上的亲事,暗中将他当作重要棋子部署,利用他对念卿的怨艾,说服他接近霍家获取情报。

彼时正值时局纷乱,抵制日商闹得沸沸扬扬,有日本商团参与修筑的铁路也遭到破坏。那铁路实则仍由政府所掌控,民众却不明内情,受激进分子挑动,铁路工人罢工,妨碍铁路修筑;更有人往铁路局投掷炸弹,闹得人心惶惶……此事早已令霍仲亨震怒,此前与方继尧之争令他分身乏术,随后程以哲对念乔的接近,却成了送上门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