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借璧(第4/6页)

念及此,楚王心中悚然一惊。身为王家子嗣,他自幼浸淫于谋略政术,早已利权深植,从不屑于,亦从未奢望能与他人以友相待。今日却有那么一瞬间,他对面前这位仿佛胸中能装下整个天地,却又毫无据拥之野心的屈原,产生了一丝艳羡与激赏。此刻,他仿佛能够体会多年前击中张仪心中块垒的那份惭愧。

屈原不知楚王心中的起伏曲直,他啜饮几口清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问道:“不知大君今日缘何提起此人?”

楚王薄薄的心事被屈原一问便轻轻散了,他复又添了笑意,故作神秘道:“还请先生明日列席早朝,便知分晓。”

说罢,他笑吟吟饮了盏中茶,起身去了。

次日,朝堂之上,大君端然高坐,众臣恭谨侧列。楚王自冕旒冠的垂珠之中抬眼望去,果见屈原今日锦衣高冠,老老实实垂首立于大司马屈伯庸身侧,不禁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昨日回去后,他便吩咐木易通知屈府,次日早朝务必着二子屈原侍驾觐见。屈伯庸虽不明就里,忐忑难安,却知君命难违,心下只盼这不拘常理的儿子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片刻,一名精甲护卫长匆匆奔至殿门外,跪地高声禀道:“启奏大君,秦相张仪到!”

此言一出,群臣即静,堂中仿佛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列中的屈原更是闻言大惊,他抬头望向座堂之上的楚王,却见楚王也正望向自己,眼中尽是笑意,似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得意。

屈原登时心下明了,一时间不由得苦笑连连,谁又能料到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大君,也有这般作怪的一面?随即他的心神又被即将到来的重逢所攫,昔日那落魄而骄傲的青年说客,如今竟已官至强秦之相。

想起拜别时的那句“唯盼他日再见”,屈原心中不禁深深感叹命运难料。虽过往从不议政事国,但身为当朝大司马之子、大将军之弟,他亦深知如今秦、楚之势益趋微妙。忆及昨日楚王眉宇深蹙的样子,屈原心中明白,今日之秦已非昨日连姻交好之邦;今日之张仪亦非那位日光之下的礼仪之宾了。

堂中众臣此刻皆是引颈相望,各怀心事,可一番起伏的心思却忽地被堂上一句话搅乱了。只听得楚王悠悠道:“秦相大人曾为楚国客卿,如今衣锦归来,对故时景致想必颇有怀念,一时贪看也是有的,不必急于觐见。”

众臣闻言皆是愕然,让堂堂秦国右相在殿外观景?只有屈原深谙个中之意,当下抿嘴,与楚王互视,眼中皆有笑意。

跪于殿外的护卫长惊惶无措,求助地看向木易。木易偷偷地细心打量了大君的神色片刻,朗声宣道:“请秦相大人稍候片刻,欣赏楚地秋日美景则个,以表大君盛情。”

护卫长略舒一口气,好歹得个说法,匆忙去了。

其后,楚王便如往常般打理朝政,过问民生,似是早已忘记了殿外还有秦国来使这一节。

眼见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启奏问政已毕,子尚终于鼓足勇气出列躬身提醒道:“大君,秦使在外等候已久,只怕这楚地风光,早已是尽收眼底了。”

随即景颇也附和道:“正是,秋露见凉,若让秦使久候不得,似有不妥。”

对面的昭和却不屑道:“有何不妥?那张仪向来巧言善辩、行为诡谲,为觐见我大楚之君多等些时候,原是他的荣幸!”

景颇冷笑道:“莫非昭和大人是担心那张仪与您计较当年因和氏璧而获罪被逐之事?那和氏璧既已重归大楚,往日究竟如何,大君亦不再追究。倒是大人切不可因一己之私误了我楚国与秦国的邦交大节。”

一番话似是开解之言,却是处处暗指当年和氏璧遗失系昭和之失,却以张仪替罪,只气得昭和面容扭曲,却又不得发作:“你!”

“好了!”楚王终于开口,昭和与景颇顿时收声。楚王瞟了眼殿外的日光斜影,对木易吩咐道:“宣。”

木易微一躬身,朗声宣道:“宣——秦国来使张仪觐见!”

宫门外一重重声音将楚王旨意传递下去。很快,殿外台阶上响起脚步声。众人引颈望去,急切地想看看传说中这位窃璧贼出身的新晋秦相到底是怎番模样。

只见最先出现的是头顶的一簇冠髻,随后,便是一张略显疲惫却冷静从容的面孔,从台阶后面一步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