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奔(第7/14页)
“他们不会知道。咱们谁也不说,这个秘密永远没人会知晓。”
凌郁不再言语,心中犹如压了千斤石块。杀戮对她来说从来不算什么,即便是失手错杀,也不过是皱皱眉头间的歉疚。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发现,杀人原来是这世间最不可补偿的罪孽。死而不可复生,犹如光阴不可倒流,四季无法逆转。
晚上凌郁躺在一片静寂中,久久无法入睡。冬天的夜风从西北奔来,因为迷途在窗外凶猛嘶鸣,鬼哭狼嚎,吹得窗户纸扑楞扑楞地响。整个天地间仿佛都充斥着利器穿透血肉所发出的崩裂之声。司徒烈炽热的鲜血在凌郁手上如烈火焚烧,可她身子又仿佛坠入比雕鹏山上更冰寒彻骨的无底深潭。凌郁受不住这折磨,霍然翻身坐起,悄没声息折返山上,摸回司徒烈殒命的山洞。
火石打燃的暗光下,他还在那儿,栩栩如生,宛若昔日姑苏少年。只是他再不能出言挑衅,那颗火烧火燎的心流干了鲜血,终于可以卸下满腹忿怨,归于平静,把所有属于人世的辗转痛苦都抛给凌郁。
这山洞如此隐秘,若非有意寻找,司徒烈的尸首恐怕到腐烂老朽,化为白骨,都难为人所发觉。但凌郁不能够任由他如此凄凉。她寻到一块松软处,持砺石掘出一人长的墓穴。只一挪动,从司徒烈怀中掉落两片物事。她拾起来看,原来是司徒家传的交颈鸳鸯玉佩。她记起司徒烈离家前与父亲那场激烈的争吵。司徒峙恨铁不成钢,当众掴了儿子一记耳光,气极了司徒烈抄起身上玉佩摔在地上,没料想这碎玉他至今竟还贴身带着。凌郁把碎片攥在手心里,凉润润的玉器,不多时便捂热了。这是司徒家孩子才有的标记。阿烈和小清,各有一块这胎记一样的玉佩。司徒峙从不吝惜金银赏赐,却不知十五年来凌郁渴求的只是一块玉。
凌郁把碎玉片放回司徒烈怀中,手指碰到他胸膛,肌肉强壮饱满,可是石块一样冰冷僵硬,像寒冬盖住了盛夏里松软的大地。凌郁只觉得迷茫,他俩真有那么大的仇怨么?大到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她内心最深处一直都期盼他永远消失不是么?她多么想取代他的位置,住在一个父亲滚烫的心窝里。可她从没想过要他死,他们就像两棵连枝的根苗,虽然争抢土壤养分,毕竟是亲人。
掩埋了司徒烈,凌郁又从洞口劈下一段树枝,拿匕首削平,想为死者刻一碑铭。可是该写什么呢?累累黄土之下躺着的,是司徒家族的大少爷,还是圣天神魔教的翠微使者?就像凌郁自己,倘若有一天她死了,人们知道她究竟是谁么?她踌躇不决,终于还是留下一片空白。
这是凌郁和司徒烈所有独处时光里最平心静气的一回。十几年的岁月,足以垒起一道高墙,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永相隔膜。她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她战兢兢迈进司徒家大门,一个穿着绛红色锦缎衣裳的男孩子斜刺里冲出来,紧抿着嘴唇,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那双幽黑刷亮的眼睛里飞溅出嘲弄的火星。她知道,司徒烈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由父亲领回来的孤儿。小时候他嫌恶她,私下里把她叫作野孩子,不愿挟她去跟那帮富家子弟玩耍。长大后他又当她是仇敌,恼恨她分去了父亲的倚重与激赏。
凌郁不愿与这男孩儿亲近,不愿受他驱使,作他的臣仆。其实她心窝里又何尝不蓄满了嫉妒的毒汁?她站在门边,似是对一切无动于衷,可眼角分明瞥见义父把宽大的手掌放在这个男孩儿头顶,脸上闪耀着蓝天般柔软的疼爱。渴望和怨尤,一下子刺穿了她小小的身体,把心脏狠狠戳成一团。
为了获求这个奢侈的爱抚,她放弃了孩子应当享受的一切欢乐,像追求功名一样,发了狠地习武读书。她并不见得比司徒烈天资更高,可她心无旁骛,从不顾及自己的好恶爱憎,一心只为博得义父的欢心。日复一日,这努力得到了回报,司徒峙的目光里日益加深了对她的肯定和信任。可是这还不能够让她满足,她日夜渴望着义父发自肺腑的感情,哪怕是对司徒烈那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失望也好。
凌郁和司徒烈天生不能见容于彼此。凌郁无法理解骆英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然而这爱所带来的灾难她却比谁都更清楚。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凄风苦雨无孔不入的冬夜,骆英仰面躺在床上,悲惨地号叫着,脸色比司徒家新刷的围墙还要白,却有汨汨的黏稠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整张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