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阳光的屋子(第5/19页)
“怎么了?”林爸爸问,当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说不出话。
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脸部并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只是爆炸溅起的小砂石全镶进血肉,和肉黏在一起。林妈妈记得他们相亲时,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开放,她在地里干农活,林爸爸带着一帮小年轻过来看她,远远地,她看了一眼,高大也白净,看起来不像做粗活的。
林父皮肤天生白,现在一张脸却黑乎乎的,坑坑洼洼,其实不仅是脸,胳膊、胸、后背,全是这种肉里包着沙子的粗糙皮肤,一摸就能感受到沙子的存在。林父放下镜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估计会吓到孩子。”
不习惯,他看这张脸不习惯,像不是自己的,手也不习惯,空空的,总少了什么。
“看习惯也还好,”林妈妈收了镜子,低头抹了眼泪,“以后不用担心你在外面找女人,这么丑,没人要的。”
“也就你肯要,”林爸爸尽量让气氛轻松起来,低头看妻子的侧脸,总觉得少了什么,“你的耳环呢?”
那副耳环是她唯一的金首饰,以前林家穷,结婚时没能随上金子,后面好了,林爸爸给打了一副耳环,很厚重。林妈妈一直戴着,爱美也是炫耀丈夫对自己好,现在两耳却空空的,小小的耳洞插着两根茶梗。
“卖了,”林妈妈又加了一句,“金子又没用。”
林爸爸沉默,不用说他也知道为什么卖。许久他才说:“以后给你买条链子,起码要这么粗。”
他比画了下,林爸爸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可惜,等他赚到这么粗的金链子,那个为他卖掉唯一金饰的人却再也戴不上了。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在医院又住了几天,林爸爸住不下了,住不起,能省一点是一点。
起初林妈妈不同意,医生看了说恢复得很好,开了药定期来复诊就可以了,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回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林夕落和鹿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欢迎爸妈回来,结果还是白做了,鹿鹿堵在门口,不让这个黑脸男人进来。
他用力地去推林父,不论妈妈和姐姐怎么解释,固执地重复:“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
林妈妈很无奈,林夕落其实也吓了一跳,就算现在,她还在适应爸爸的脸,还有少了手指的手。夜里她偷偷哭,想爸爸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她也想像鹿鹿那样,对老天爷说,不是爸爸,你把我原来的爸爸还给我,可她不能,她是大孩子,要懂事。
她蹲下来,跟鹿鹿解释,一遍又一遍:“鹿鹿,是爸爸,真的是爸爸。”
这一年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年。
林家的石窟以低价卖给别人,别人觉得出过事,不吉利,价钱压得很低。林爸爸咬咬牙还是卖了,没办法,以后做不了石匠,而且家里一贫如洗,欠了一堆债,买石窟借的钱,治病的钱都是不小的数目。
最后一次复诊,确定林爸爸没大碍,林妈妈很快跟人去外地打工。
单靠种田养不活全家,必须有一个人扛起大梁。林爸爸也琢磨着要做点小本生意,此时村里正流行养青蛙,林爸爸去看了觉得可以,请人在屋顶建了两个水池,把水引上去,买了小青蛙养。
林夕落觉得新鲜,每天带鹿鹿去看绿油油白肚皮的青蛙,帮爸爸洗水池,料不到青蛙好不容易养大,却跳走了。水池建的不高,林家后面是田地,跳走了也抓不回来,唯一剩下的几只成了最后的晚餐。
林夕落没吃,鹿鹿更是不满,一回来就跟姐姐抱怨:“爸爸把青蛙吃了!坏爸爸!爸爸坏!”
他很生气,脸涨得通红,“好,姐姐帮你出气。”林夕落拉着弟弟进屋,看到爸爸在喝闷酒。最廉价的地瓜酒,一瓶几块钱。他不是左撇子,不会用左手拿筷子,现在吃饭都用汤匙,三个手指握着。
林夕落看着父亲别扭地用汤匙铲花生,一阵难过,带着鹿鹿很自觉地退出来。
屋顶的水池再也没用过,这次的养殖行动除了让家里屋顶下雨天会漏水和验证青蛙的弹跳能力,一无所获。接着,林爸爸又跟风养了一种叫不出名的小白鼠,小白鼠很娇贵,和爸爸的养殖梦一起夭折了,后来,他又尝试了各行各业,多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