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第17/24页)

江姥姥苦笑一声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矫情,如果这不是小桃的聘礼,我就一定璧还了,彩缎绫罗,珠翠宫粉,寒家当年的确还有一些,可是自从天宝安史具乱后,我把没被盗劫的也都丢了,儿媳死于兵乱,拙夫死于盗劫,可以说都是这东西引起的,如果当年寒家祟实务简,不把富贵之气表现在外面,就不会引起外人的觊觎之风,所以对小桃这孩子,我从小要她养成刻苦尚俭的习惯,免得她走上奢侈浮华的路。”

郑净持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却已有点僵硬了。

江姥姥诚恳地执着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而且孩子们都不在旁边,我才对你说这些,相信你会谅解的,否则我就不说这些不知好歹的话了。”

她的诚意使郑净持很感动,她的见解也使郑净持很钦佩,转而感到很惭愧。

她惭愧的是自己以往错得厉害,自己并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后,逐离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间别业去,拿着那笔钱,到乡下或是别的地方,置下一点薄产谨俭度日,远离长安,既不会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终身也不会找这么一个浮而不实的寄托,更不会养成她那种怪诞自虐愤世的思想。嫁也好,赘也好,都比现在这个归宿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

迟了!已经迟到不可挽救了。

郑净持深深谴责自己的懦弱、无知,太相信宿命,竟听由命运的摆布,太迷信于相鉴之术了。

风鉴相人之术是用以识人的,不是用来卜命的,命运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才对。

如果不迷信于小玉的早夭,何致于听任她胡闹?

如果不迷信于自己终身孤独,何致于如此消极颓废,一切都付之于命运。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创造的。像江姥姥,她为自己、为小桃、就创下了一条新的路,虽然苦一点,但却是一条平实的,安稳的坦途。

她又想起鲍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鲍十一娘是桃花带煞,应主终身淫贱飘泊而不得善终,可是鲍十一娘还是女安稳稳地回家做主妇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长春藤的叶子下,爬着一头蜗牛,一条钱龙、秋鸿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织,碰动了叶子,使它们同时跌了下去。

蜗牛的壳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作着临死前的喘息。而钱龙却若无其事,一伸一缩,慢慢地滑开了。

它们本是极为相像的东西,只是蜗牛多了一个壳,看起来它似乎此钱龙安全,因为它至少多了一层保护,其实它就害在这个壳上,有了这个壳,它本身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经不起一点打击,而那个壳却又脆弱得保护不了它。

郑净持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头蜗牛。

背着一个脆弱易破的壳,自怜,逃避,从来也没有正视过现实,面对着现实挑战过。

她也看见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树荫下笑着、说着,浣纱默默地侍立在一边。

郑净持忽而感到一阵从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复年轻,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该插手到年轻人的生活中去。

从为小玉安排归宿,为崔明允备聘,她没有一件是做得对的。

自以为己历尽荣枯,阅尽沧桑,对人世有个相当了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个人中顾盼自雄、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这股敬意是为他们的奋斗精神而生的,了解到李益真正的状况后,发现所谓清华门第、簪缨世家并不能成为他可骄人之处,他的才华,他的科第得意,也只为他开启了一道奋斗之门而己。来到长安后,重重的阻碍并没有使这个年轻人气馁,在变中求进取,而且他是极有主见的人,不是为他人所左右。

这才是一个真正人生战场上的斗士。

她激动地握着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认识你就好了!”

这一句没来由的话,突然地冒出来,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虚伪的、应酬的敷衍,而是一种看透她内心深处的了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现在也不晚,世上没有一条是绝路,就是前面指着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也可以翻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