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潜龙勿用穴蛇飞(第11/17页)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并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州,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