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天之正道 第八章 自愿的逃犯(第9/11页)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他妈的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闷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们!不过偷你一斤肉,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日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人呼喊打杀,场面大乱,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头去,独人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点点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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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人性。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间,可怜饥荒杀人,野兽吃人,可天下最能杀人的,还是人。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