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杯酒(第5/14页)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怃郁。

文翰林正为他刚才目光中对自己的轻忽之意心中几乎升起了种几近一个女子遭人轻视时的心态——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恨意。然后他心中一惊——自己不能让袁老大这么一招未出就将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

但此念虽起,他心中还是放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

文翰林受他目光不过,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与袁辰龙单设一席,偏设于大堂左首一侧。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

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

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问,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初向秀的《怀旧赋》,本为悼念嵇康所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是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稽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李捷所有的话也就被噎在喉中,一句也发不出来。

这无意间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厚,纵一向以“块磊真气”为众久识、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贱视他人性命如粪土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即出,竟令他也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

只听他尴尬了下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自承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慨,当今天下,可与袁兄一共樽酒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堂下有老者听得了他这句话,轻轻一捅身边的后辈,低声道:“听听,听听人家文家人是怎么说话的,以后可学着点。”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已认为他不会答言之时,他却忽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然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再度在朝中出仕后,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间锋锐俱出,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无意掩遮、顾世无俦的神彩了。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江湖健者、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寻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得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原有人一直未入、在那儿等着那骑骆驼的骆寒,想抢先看到他一眼。这时只听他们在门外叫道:“骆寒来了,是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峥崚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立刻攸然止步,如飙风骤雨,猛止于人以为断不可止之处。

他所停之处正在大堂下的石阶。

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煞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