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六月雪(第4/13页)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再水中泡的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的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的。
宋羽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的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的端出来,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烧个菜也烧的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筷子的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的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自顾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丰,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不一起吃么?”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发觉妻子没有一起吃,有些惊愕地低头问。昏暗的豆油灯下,只听到石杵沉重的啪啪声,苏盈卷着袖子用力捣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几口稀饭——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浆洗出来,怕是来不及。”
“唉唉……”看着妻子举着石杵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长叹一声,“盈儿盈儿,想我宋羽满腹诗书,却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苏盈顿下手,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晴湖,今年科举,你定能高中。”
然而,听到妻子这般抚慰,宋羽反而焦躁起来,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愤愤道:“无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舞弊营私,到处下帖子拜师座、请求举荐,有几个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如我这般落魄之人,哪里能寻的门道?”
苏盈放下了石杵,也叹了口气:“晴湖,凭你才学,不用钻营也终有出头的一天——就是这次不中,还能等下次。我不信这世道永远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灯,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墙上晃动,“当年和我一起会试的同年们,如今都已经做了好几任的官了!我,宋羽,才华远胜他们,却变服改名逃于江湖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苏盈看见他焦躁的样子,心里略微有些心痛,眼里却掠过一丝淡漠——又提这件事了。
这些年来,每次不如意的时候,晴湖总是动不动就抬出他为了携她出奔而变服改名的事情,言语之间仿佛炫耀着他为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当日,究竟为了什么,她居然抛了一切和这个人从泉州私奔到临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寻常的墙头马上故事——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待得他们在白姑娘的帮助下逃到了临安,辗转打听得消息:泉州府那边因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对外只说长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这个女子。
从此,她便是从一个千金小姐坠落为一个市井间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平凡民妇了……瞬忽过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绮梦回到现实,苦苦撑下来的。
白姑娘猜测的一点都不错,她必然将面对着完全不同于她闺中旖旎想象的生活。
——在泉州的时候,她偶尔在那个店里买了一盆花儿,不知为何却与那个神秘的店主攀谈起来。那个开着花铺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鹦鹉,在花木掩映中,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与情郎私奔的打算后,曾经用冷锐的言辞预测过她今日的境遇——竟是丝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