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6/9页)

龙蒴看在眼里,暗地里忍不住也冷笑,但心里并不很在乎,这些凡人俗世的琐碎庸俗,他向来不看在眼里,若对这些小事处处留心,日子未免也太芜杂了。

迎着初夏熏风,他一路缓缓而行,走到柳氏酒家附近,远远看柳望之朝他招手,便过去打声招呼。柳望之面有忧色,三两步跨出来,拉他在一旁站住,指着堂上低声道:“何捕头发了癫了。”

“哦?”龙蒴问道:“怎的了?”

“今早上方开门一会儿,何捕头就来了,似乎在家里已喝过酒,脸红红的,意态颇为豪放,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一进来,就对着用早膳的客人们大声道‘今天的酒都算我何长顺的!’,说完长声大笑,径直走到当中的桌上坐下,连喊拿酒来,拿最好的梅酒上来!我先还当他有喜事,满堂散钱作东,逗人同贺呢,便上前想同他攀谈,走近了,却见他两眼肿得核桃般大,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满脸憔悴,下巴上的青色胡渣全冒了出来,似乎一夜没睡。我顿时没敢说话,他抬头盯着我,如盯住了恶鬼,眼睛里净是憋着的火气,此时小二把酒端上来,他也不用杯,拎着壶就往嘴里灌,很是吓人。”柳望之说到这儿,指了指厅堂内,又道:“龙君你瞧,他一人坐在当中,周围人都不敢过去呢。”

龙蒴有些惊诧,何长顺身为捕头,性格内敛,正直木讷,向来循规蹈矩,从不敢做半点惊世骇俗之事,如今竟不顾形象在街边狂喝滥饮,莫不是受了刺激?他抬眼往店堂上看去,果见何长顺坐在当中一桌,提起酒壶直着脖子大灌了两口,喝罢,将壶往桌上重重一砸,大喊“爽快”,引得四周食客纷纷侧目。更有离得远远的两桌人指着他窃窃私语。龙蒴皱眉,何长顺连衣服也不曾换下,身上穿的仍是捕头装束,以他性子,断不该如此轻狂,如此不管不顾地酗酒,当别有因由。思索片刻,他对柳望之道:“怕是遇到了事,过去问问吧。”

两人来到何长顺桌边,他已喝得半醉,举手间歪歪扭扭,难以发力,脸上露出痴痴笑意,眼底却无半分喜色。龙蒴在他东面坐下,打了声招呼,何长顺扭头看他一眼,咧嘴笑起来:“龙兄……”

“何兄,怎么一大早就孤身饮酒。”龙蒴笑问:“听柳东家说你今日请客,满堂里的酒只管喝,我也来凑一杯热闹如何?”

“哈哈哈,龙兄赶巧,欢迎,欢迎!尽管喝,要多少有多少!”何长顺连声大笑,对柳望之道:“东家,快上酒来,再上三壶好梅酒,不……上十壶!”柳望之嘴里应承,细观他面色,见他脸上酡红,须发凌乱,容颜憔悴非常,只两个眼睛里喷着诡异亢奋的光,不由皱眉,心下掂量了片刻,叫过小二,悄声吩咐将兑了水的酒拿来,不可让何捕头滥饮伤身。

待到酒来,龙蒴给自己先斟一杯,拉柳望之在旁坐着陪饮,又叫了几个下酒菜,暂稳住了何长顺灌酒的速度,佯作不经意问道:“何兄难得如此大方,不知有何喜事,莫不是要娶妻?”

听闻娶亲二字,何长顺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倒也曾动过念,可惜人家已是人妇,作不得想了。”二人闻言一愣,何长顺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喝这半晌,早已醉了七、八分,虽神思尚在,但往日加诸于自身的古板自律却被酒水融得烟消云散,当着人丈夫的面,也将礼数规矩抛到了天外,回想起当日对穆迎香的一丝朦胧心动,不由透出些微酸意来,嘀咕道:“若再有个龙兄娘子那般的美人,倒是甚好。”

龙蒴心思何等透彻,瞬间明白他所指,不由失笑。他为着报恩,同迎香做挂名夫妻,让她不至因孤苦一人在异乡受欺辱而已,倒从未想过这县城里可还有别的男人盯着她。柳望之在旁边听见,反而十分尴尬,怕何长顺再讲出什么惊人浑话来,朝龙蒴苦笑了下,赶紧斟酒布菜,连番圆场,将话题带开去。

柳望之忙活一气,边陪何长顺坐,边私下嘱咐厨房煮碗醒酒吃食来,待他吃些,看他面上红潮略退下去点儿,方低声道:“捕头,有些失态啊……”

何长顺愣了愣,点点头,默然不语,盯着酒杯里清白晶莹的液体发呆,眼里渐渐有阴云覆起,喃喃道:“是失态了……”他先前一通猛灌,喝得过急,一时迷了理智,此刻慢慢寻回平日的冷静持重来,心里却已有道闸打开,许多话语咆哮翻腾,似要呼啸而出,而他自己,此刻竟也不愿再过多约束它们了……何长顺抬头环顾一圈,长出一口气。此刻并非饭点,店堂里人不多,三两桌人稀稀拉拉坐在他处,离三人颇远。天色阴沉,冷白日光从云层罅隙中透下刺目的光束来,似一柄柄利剑直插大地。何长顺面上神色冷漠,眼里浓云翻滚,凝望窗外出了半晌神,猛地又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这下喝得太猛,呛住咽喉,连声咳嗽,眼圈儿都咳红了,隐秘的泪水趁机满盈其中,随着他动作,终于盛不住,从脸颊边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