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4/10页)

总堂与柯罗威教士通了几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洒洒地写上十几页信纸,从神学、哲学和中国现实的角度予以阐释,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对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这就是为什么当萨仁乌云说起这个话题时,教士会报以苦笑。

野餐会结束之后,动物园的三位成员把马王庙的两位僧人以及萨仁乌云一直送出了门,然后彼此道别。这些快乐的人与快班邮差擦肩而过,唱着歌离开了。

邮差把一个浅黄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里,上面的地址明白无误地显示来自于总堂。教士敛起笑容,就站在动物园拱门之下拆开,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小满和守园人站在他的两侧,他们一个不能说话,另一个不愿说话,但两个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从红山山峰之间投来的夕阳给他引以为豪的大胡子抹上一层颓光。

总堂发出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求他必须在夏天之前把动物园处理掉,回归到宣扬主的正确道路上来。否则,他们将撤销柯罗威教士在赤峰地区的传教权,并把他留下来的声明公之于众,剥夺他在差会的成员资格。

这次的威胁不同于之前。这是一封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它态度明确、强硬,不容任何含糊。

虽然公理会没有“绝罚”的手段,但这封信的严重性也差不多。

如果撤销传教权,诺亚动物园的存在将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门可以随时将其关闭。而公布柯罗威教士留在差会的声明,将会让他本人声名狼藉。从此以后,他将与公理会中国差会没有任何关系,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与祝福。他只剩自己一个人,变成一个徜徉在荒僻边疆的孤魂野鬼,自绝于整个公理会体系。

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还严重。

柯罗威教士读完这封信,把它折叠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浑浊的呼气。他抬起头,看到最后一抹余晖从拱门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顿时黯淡下来,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之中。

他捏着信封,蹒跚地往回走去,脚步虚浮,有些不知所措。小满傻乎乎地早早跑回象舍睡觉去了,守园人却没有马上返回蟒蛇馆,而是冷冷地注视着教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天生对负面情绪十分敏感,此时他从教士身上嗅到了可疑的味道。

教士没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关在布道堂里,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诚地祷告起来,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诉说。他知道,不同于冬天宽恕荣三点,可以找别人来代替自己做抉择。这次的决定,只能由他自己完成。

必须得承认,按通常的标准来说,柯罗威教士的使命并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动物园在赤峰人心中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这座神奇的草原动物园已成功进驻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让整个城市都开始做梦。

不止一个赤峰人对教士说道,当他们疲惫、焦虑甚至悲伤时,就会跑来动物园里待上一阵。要知道,诺亚动物园里的每一只动物都是草原上没有的,它们古怪奇异的模样营造起一种不同于草原的异域气氛,不断提醒着游客们:你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与熟悉的外界相隔绝,你可以袒露隐秘,敞开心扉,并且随时醒来——这岂不正是梦的定义吗?

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无论贵族商贾还是贩夫走卒,无论蒙汉还是回满,对每一个生活在赤峰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美妙的隐遁之地、逃避之所,是能让他们短暂隔离于俗世纷扰的净土。这里太纯粹了,它只是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立在沙地之上,就像是雨后草原的天空,只留下蔚蓝颜色。

“你为什么要来赤峰?为什么要在草原建起一个动物园?”一个恢宏缥缈的声音在天空的穹顶和教士脑内响起。教士对这个声音不陌生,从决定来塞北开始,这声音就一直在问他。在京城灯市口的教堂里,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坝的垭口上,在红山脚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在萨仁乌云的舞姿里,在小满模仿动物的叫声中……问题一次又一次浮现,柯罗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还是单纯为了营造一个玄妙的意象并把它嵌入到一个古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