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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微微一笑,整个面相都随之一变。卢琛也回以微笑。他活了大半辈子,发现很少有人会对微笑漠然视之。

他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统制回答:“我们中间有一位,根据先生信中的描述找来的。”

“信?我写的?”

卢琛又糊涂了。不过生活中偶尔起些波澜倒也不至于让人不悦。他突然想起来,这番感受倒可以入诗:当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生活也会变得多么无趣。

来客中的另一位催马走上前来,说:“我记得夫子告诉过我,东坡就在梅林溪东边,靠近大江,而且距离真正的赤壁不远——当年牡丹花开的时候,还在席大人的花园中说论起过夫子诗里的一处纰漏。”

卢琛仔细一看,随即抚掌大笑。他看着林珊,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想:人是有多么愚蠢,才会觉得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这个念头太过轻佻,不值得入诗,不值得浪费笔墨。

“齐夫人,真是稀客呀。还有殿下,都统制,诸位将士,快快请进,贵客光临,敝庄蓬荜生辉啊。酒菜这就预备,咱们先到屋里一叙。”

“父亲等等——”说话的是卢马,他还拿着祖父留下的佩剑。他看看都统制,问道:“诸位身后有追兵吗?需要人手防备吗?”

卢琛心道,想得周全。

任待燕对卢马微微一笑,他似乎很爱笑。他说:“多谢提醒。我记得那天朝堂之上,你就在国使的身边。我们身后没有追兵。追兵都留在淮水北岸,全死了。”

他看了皇子一眼,皇子已经迈过院门,正往堂屋走去。

“我们不会惊扰贵庄太久,”任待燕接着说,“我们会分出一些人,保护殿下前往杉橦,这是殿下的意思。到了杉橦,殿下就安全了。”

“那其他人呢?”卢琛问。他听出来,任待燕的语气里另有深意。

“其他人会返回北方,与阿尔泰人决一死战。”

卢琛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皇子殿下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任待燕。卢超也回过身,也是有同样的察觉吗?兄弟二人换了个眼神。

“要是现在能洗个澡,”林珊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愿在天黑之前奉上六首词。”

“那就说定了。”卢琛回答。

马匹都交给庄上佃户料理。诗人领着宾客进屋,屋里已经燃起炉火,饭菜很快也陆续上桌。他把皇子让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位子最靠近堂屋的火炉。众人先喝了点酒,然后吃饭。庄上众人先听来客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又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来客,尽管他们所知不多。

天黑以后,众人聆听林珊的几首词。林珊唱起当年的赤壁大捷,赤壁距离这里不远,大捷却在很久以前。

众人议定,林珊以后就住在东坡。她被卢家视为贵客,不仅仅是因为林珊本人就受人尊敬,也因为她颇有人望、不久前才仙去的父亲,还有她的丈夫。丈夫此时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没死,便是和其他宗亲一起被掳去北方。

皇子又重复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去杉橦。杉橦位于西湖和海滨之间,不仅富有,而且景色宜人,街道沿着陡坡一路通往海港,那里的海运贸易直通勾丽半岛、南海甚至更远的地方。

卢琛对这一切十分熟悉。年轻时,他在杉橦做过官,那是旧党掌权的时候。杉橦的西湖一直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块地方。他曾在西湖的远端主持修造一座长长的矮桥,供人们在宁静的湖面上行走。卢琛卸任以后,这座桥就被人们冠以他的姓氏,被称作“西湖卢桥”。倘若得到任命,卢琛愿意返回杉橦,在新的朝廷里做官。卢琛在饭桌上观察过皇子。他恐怕不会得到任命。也许弟弟可以?

汉金陷落了。奇台需要新的朝廷和皇帝。的确,杉橦大概是最合适的地方。知祯身为太上皇的嫡子,正是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一切都讲得通。

卢琛躺在床上,听着花园里风吹泡桐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安静的曲调。他一向很喜欢风过树叶的声音。圆月初亏,月光清明。年轻时,卢琛曾开玩笑说,司马子安就是个咏月诗人。这真是不公平:司马子安之后,任何人的咏月诗都成了对“谪仙”的效颦之作。

他又想到一个佳句。稍晚一会儿,尽管冬夜寒凉,他还是从床上起来,点上油灯,滴水研墨,然后把诗句抄写下来,以免等天亮时把这句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