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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关心,就算那老瞎子揣着信、黑着心肝去面见官家,那也只是小事一桩,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再收回发配零洲的成命,向官家痛表忠心,这事儿就过去了。他都不记得当初是因何事动怒才将他发配零洲。他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这个人是死是活算个什么?啥都不算。这才是关键!就算他养了个怪胎女儿——真是丢了女儿家的脸——写得一手好字,官家也顶多抬抬眉毛,说句责罚不宜过重。

要不是定西军的事情,要不是没带攻城器械,要不是在厄里噶亚吃了败仗,一路退回来死了七万多人……

南撤途中还有士兵杀死军官,喝人血吃人肉……

即便如此,要不是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那个园丁,在官家面前哭哭啼啼……

他怎么敢?这太不公平!寇赈所需要的、所渴望的、所向往的一切,都原本距离他已经近在咫尺。

寇赈的渴望,大部分也是他夫人想要的,只是夫人一向还想要更多。如此不知餍足是她天性使然。尽管从没有说出口,不过寇赈知道,夫人其实想当皇后,母仪天下。

一想到这里,寇赈赶紧回头朝后张望。如今他已经形成一种直觉,只要夫人进到屋里,他一下子就能知道,尽管夫人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既没有裙裾拖地的沙沙声,也没有穿木屐走路的呱哒声,也没有喘息声,别在腰上的钥匙和扇子也一丝声响都没有。

夫人就是这样,悄无声息,让人恐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个房间装饰奢华,珍玩古董,南海珊瑚,檀木椅子,黄梨书桌,墙上装饰着镶有象牙的嵌板,还挂着寇赈亲笔书写的诗句。他的字体独具一格。

寇赈品位很高,眼光独到,而且家底殷实。他和邬童通过“花石纲”相互认识,两人由此发迹,身价地位迅速蹿升,同过去比可谓天壤之别。

寇赈就是随着他那些奇石古树一起,进入汉金,登堂入室。

如今官家跟他比跟太师还要亲近,据他估计,像这样已经有两年了。寇赈经常做这样的估计。如今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老瞎子的视力再稍微衰退一丁点,公务上的负担再大一点……

这些计划原本已经在逐渐变成现实了。

他看向屋子另一边的妻子,玉兰那黑得像玛瑙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怒火,看得寇赈心惊肉跳。玉兰发起怒来气势惊人,寇赈觉着,那双大眼睛深不可测,像是能把整间屋子连他一块儿吞掉。

那几个侧室总是哭哭啼啼,到现在都躲在内闱,像猿猴一样哭个没完;但是他的夫人,身材瘦削的玉兰,却会像毒蛇一样,怒火中烧,聚集毒液,盘起身子,然后猛力出击。

寇赈一直很怕夫人。从正式定亲那天上午,他俩第一次见面时起就是这样。后来的洞房花烛夜,那晚她所说的、所做的,让人震惊,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从那晚起直到今日,玉兰总能撩拨起寇赈最强烈的欲火,哪怕他一直害怕她。也许正是因为他怕她。

对男人来说,结婚多年仍然对妻子有那么强烈的热情,这事真是可悲。要知道,不论是年轻的小妾还是风尘中的妓女,都十分乐意去取悦男人,只要能想得到,任何花样她们都愿意尝试。

寇赈的夫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缭绣襦裙,腰带上缀着金丝,衣衫笔挺合身,领子很高,遮住喉咙,正是养尊处优的妇人的样子。她吸一口气,身子一动不动。

就像蛇一样。寇赈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据说,北方有一种蛇,在进攻前会发出一种咔咔咔的声响,就像赌徒摇骰子一样。

“太师怎么还没死?”她问。

夫人的声音时常让他联想到冬天。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皑皑大雪覆盖着尸骨。

寇赈这才发现,夫人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已经狂怒不能自已。她从来都不知害怕为何物。她会怨恨,有无休止的欲望,倘若不能掌控全局,她会怒火中烧,但她从来不会害怕。

寇赈会。他现在就十分害怕。上午的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寇赈仿佛身在一条大河的对岸,岸上一条渡船都没有。他眼看着大河这一岸的一切已然成了一片白地,却被困在对岸,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