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上(第2/12页)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一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脚放到火边。”她骤然说道,“我有双我丈夫的旧鞋子。”她起先有点为难,但一说出口,就觉得解放舒坦。她到底还留着阿帚的鞋子做什么?给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却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来是给这家伙穿的。只要有点耐心,终究等得着,她心想。“我把鞋子拿来给你。你的鞋已经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说:“两年了。沼泽热。你在这里可得当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里酒馆。我们有座奶酪坊,我做奶酪。我们的牛群没事。”她比出消灾手势。“我把它们都关起来。山上那边牛瘟很严重。也许天冷会遏止这场瘟疫。”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一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一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一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一、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不明白屋顶为何低矮、空气为何闻起来清新却有酸味、牛只为何在外嚷吵。他必须静躺,回到这个“别处”、“别人”身边——虽然这人昨晚对一只小母牛或一个女人说过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这里没有用,无论这是哪里。其实无论在哪里都没用。黑色道路、直坠陡坡和宽广绿原在他面前开展,绿地上河流纵横,水光粼粼。一阵冷风吹送,芦苇吹哨,小母牛领他穿过河流,艾沫儿打开大门。他一见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别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称呼她,必得记起他对她说的自称。虽然他是伊里欧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欧斯。也许他终究会成为另一个人。不行,那就错了,他得是这人,这人腿酸脚疼。但这是张好床,羽毛床,很温暖,他还毋须下床。他打了一会儿盹,自伊里欧斯飘离。
他终于起床时,纳闷自己几岁,望着双手与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届七十。他看来还像四十,虽然感觉自己七十岁、动起来也像,令他略略瑟缩。衣服因连日旅程而脏污不堪,但他仍旧穿上。椅子下有一双鞋,陈旧却耐用结实,还有一双搭配的手织毛线袜。他将袜子套上饱受凌虐的双脚,一拐一拐走入厨房。艾沫儿站在大水槽前,扭挤某个包在布中的沉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