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第14/15页)

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雾,他记起了不愿重现的往昔,尘滓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蒙眬,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绪,紫颜才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的啜泣声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化开。

照浪推敲两人的手法,左格尔下刀极浅,看似鲜血淋漓拉开一张皮,并未伤筋动骨。紫颜的针法更为出神入化,运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弦丝线巧妙地连接起分开的面皮,几无痕迹。

“这一场,是紫先生赢了。”照浪难得叹服地说道。

左格尔一个激灵,冲到长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吗?他费心掩盖你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劳你费心。你毁我的脸,给你一拳报答如何?”长生咬着牙,一字字说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尔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来。

这一拳打去了残留的幻想,左格尔没有还手,苦笑了盯紧长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没有畏惧,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对紫颜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谓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无法割断冥冥中维系这两人的命运之线。

那是比朱弦更微细更精巧的线索。

纵有最锋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叹息。

他将器具收进玛瑙小柜,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当朝外走去。他输了易容术,更输了人心,不读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术也是枉然。

他走了两步,最后回首望了一眼长生。他知道少年忆起了从前,看那双减了精神的眸子就知道,长生的来历绝对值得深思。能于弹指转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怜自伤,这一份定力,竟强过了他自己。

左格尔苦笑着想,紫颜莫非赌的就是这一局,由他和长生两心相抗,看谁能赢?

照浪目睹左格尔离去,没有阻拦。他捡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丝血痕,是那样决绝刚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递与紫颜,道:“日后比他强的人有的是,别小看了玉观楼。”

紫颜随手将剪子撂在案上,为长生做最后的清理。长生乖顺地坐着,任他在脸上画眉匀脂,将面容收拾干净。待一切就绪,紫颜拉起长生,凝看几眼,嘱咐道:“今明两日不许洗脸,用湿巾净面便是。”长生喏喏应了,无一句多言。

“不过,”紫颜掩了口笑道,“我顺手为你拉了皮,你脸上轻微的抬头纹被我消了呢。”长生赧颜一笑,摸了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