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第2/4页)

这就是我苦闷之所在。为了让自己从“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男人”的身份,变成“既是女人,又是男人”的身份,我可谓费尽了心机。我恨不得披上女人或男人的皮来实现这一目标。这一念即起,真的就帮我实现了目标。可每张人皮贴身穿着,很容易变质,人皮不如动物皮那么富有韧性。人皮,太脆弱了,即便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人皮,用几天后就会变得暗沉,长出斑点。好在我穿的不是一张死人皮,而是一张活人皮。而且,穿上人皮后,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咳嗽声和喘息声。当然,效果是显著的,如果穿着的是一张男人皮,我立时就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人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严厉的父亲,喜极而泣。自然,人们心里还是充满恐惧的,但这种恐惧却因此有了确凿的指向与内涵,而不是盲目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是的,获得这样的内涵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因此我得强忍着从男人皮子里传来的声响,将它的咳嗽声视为我自己的咳嗽声,将它的喘息视为我自己的喘息。事实上,寻找这样的人皮并非难事,官场中道貌岸然的男人比比皆是,绝大多数,都是在塞给我很多银子后,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显然,我并不能立即动手。在送给他们一官半职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随便找个理由将其除掉,从而获得这张道貌岸然的皮子。填补空缺的人总是排长队等着。因此一张男人皮,我总是用三两天就换新的。女人的皮子我一般就地取材,难民大量涌进京城,生有女孩儿的人家都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来。做宫女是个体面活儿,不仅衣食无忧,每月还能领几两银子。无论是为了当女官儿还是做宫女,唯一的限制是,她们都该是满人。所以我穿在身上的皮子,无论是男皮还是女皮,都不是汉人的人皮,而是满人的人皮。这让我感到安慰。因为我是一个汉人,这个道德我还是有的。身着满族人的皮子,令我倍感亲切。主子们个个都是满人,我披着满人的人皮,久而久之,便有了做满人的感受。我觉得我是他们的同类。我说话的声音、语调、用词、神情,都跟满人无异。我不用学习就学会了满语,甚至是古老的满语。这种语言连主子和大部分贵族都已经淡忘了。这个能力又让我在宫中获得了许多优势。我能看懂满文,能迅速了解一句满语的确切含义,也能听懂宫女用简单满语时的交头接耳。我的起居饮食习惯也都完全是满族人的做派。我因此能在数千名小太监们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内主管的首选,这实在不是出于运气,而是人皮使然。

我接替了前任的职务,也就接任了绮华馆的织造事务。我发现,太后像我需要人皮一样,急需这类用特殊材料织造的衣物。这是一种满含咒语的衣物。布料上的花纹和所用的蚕丝,都是咒语。一般人看在眼里的是各色的牡丹或是小菊花的图案,只有我能看出,这是一道又一道的诅咒。这种诅咒有着固定的格式、固定的织造技艺和裁剪方式,只要稍稍变化就能形成另一种咒语。各种咒语形成的图形和服装款式,针对的是各种不同的人物。这一直都是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为何这些咒语诅咒的对象,都是皇族成员呢?太后她老人家似乎对皇族满含着怨气和深仇大恨。作为一个已经蛮像个样子的奴才,原是不该追究这其中的根源的。简单地看,我相信太后她老人家跟我有着相同的需要,为了能更好地与准则看齐或是获得准则,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既是一个男人,又是一个女人”。无非,就是将一个否定句变成肯定句,我和太后,我们都倾尽最大的心力。这是我们之外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想象的,也是我为何如此敬重和理解太后的原因。我们要实现的,是重塑自己的愿望。这个愿望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在进入绮华馆之后,我有机会亲自为自己缝制衣服。我在绮华馆里开辟了我的人皮作坊。这件事连太后,我也是瞒着的。我在穿上这神奇的衣服后,便是在“既是男人,又是女人”这样的肯定句中加入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氛围。既然我是这间织造间的监督和管理者,我便有机会为自己选用最好的花色和材料,也就是最符合我需求的咒语。这些咒语必须于我有利,保护我,既树立我全面的权威,又隐藏我的私人生活。我将这神奇之衣与人皮之衣有效结合,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效果。这个效果,每个看见过我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却又在各处都留下我的影子,制造出我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的效果,以至于人们总是毫无根据地相信我是无所不在的。甚至会以为,我是一个隐身人,或是有分身术之人。我的行踪越是无法确定,我就越有安全感越有信心,也就越能得到太后的信任。在经过这一番努力后,我从荣寿公主脸上已经看不到皱起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角,还有那拉长的下巴了。这就是改变。哪怕仅仅就只是这些改变,对我而言也意味着成就。现在,她,荣寿公主只是假装在无视我的存在,而不是真正的无视。也就是说,她已经开始惧怕我了。